硕大的雨云氤氲在三伏天过后的晴空里,虹吸着天地间仅有的一丝水汽,变幻出龙驎,苍狗,牯牛,驽马的形状,引得地面上的人搭了凉蓬翘首观望。从e市驰往j城方向的高速列车奔突着穿越桥隧,钻出云雾,驰行于华中省份的腹地。如果真有行云布雨的龙王,从雨云上面望下去,列车真就像是一尾白色的蛟龙游走在大地上面。乘客望向窗外,好奇地发现变幻无穷的各色动物,一路伴随着奔腾向东,渐渐落在了后面。列车风驰电掣,也摆脱不掉它们一路跟随。云朵不疾不徐,有的向着列车相反的方向奔腾而去,有的腾到远处的山峦之巅,一路驱驰,一路驱驰,染了风尘一般,从镶白渐而银灰再进而乌青,渐渐脱略了形骸,却还没有散架,只是浓稠地聚集着,黏到了一处,越集越多,越聚越广,遮天蔽日,笼罩住整个天宇。大汗淋漓。起先窗户玻璃上沾了几滴汗雨点子。奋蹄咆哮,涕泗滂沱。雨鞭子在玻璃上抽打着,继而黄豆粒般的雹子砸击下来,直至它笨重的身躯凝滞成浑沌一块。雨的障幔遮蔽了四野,像个暴饮的饕餮,把汲取天地的养分都呕吐出来,还了回去。历经了一番昏天暗地,倾斜的雨丝渐渐垂直,经了穿透云层的阳光一照,幻化成千万道的纹绣金线,仿佛还要去那皎白的云彩上绣出鎏金边儿。天地渐归平静。雨霁,光芒万道。雨云卸掉了重负,幻化出朵朵白云,悠悠地飘在天际。一时云淡风轻。
列车上来去的售货员擎着单支装的玫瑰花托盘,和迎面的每位年轻男性对视,兜售着节日礼物。偶尔她们也会悄声问单身的女乘客:买一支送给自已吧?大多数时候遇到的是羞怯地摇头;也有胆大的,拿出手机来扫了码,大方地接过花儿,斜着插在挎包的环扣内。
列车上的年轻人或坐或站,女生大多留着齐耳短发,男生嘴唇上还蓄着毛茸茸的胡须。眼镜片后面闪烁着光芒,芒子里充满着对缤纷世界的向往。有的只是单纯为逃离了繁重的学业和小县城的牢笼而兴奋着,脸膛因为兴奋劲儿被烘托得红红的。大城市还远在天边,而新生活的画卷已然在心中铺陈开来,出站口铺着红毯子,自已已经迫不及待要踩上去了……
在这些闪着光芒的面庞中间,隐现着一张凄惶的脸孔。售货员偶尔经过身边,向她兜售时,她惊慌得像只和猎人迎面遭遇的小鹿,转过脸去,却挪不动脚步。当有乘客起身,座位空了出来,她会踅过去坐上一会儿。大部分时间她游移在车头和车尾的结合部,这里离洗手间和育婴室更近一些。她的脸也会侧望着车窗外面,几分凌乱的秀发搭拉下来,遮盖住面向走廊的半边脸庞。年轻的人们因为雨过天晴,看见窗外洁白的云朵而惊呼的时候,她似乎浑然不觉,这霎那间白云苍狗的变幻和她也没有半分关系。对一个心事重重的人来说,外部世界是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这些或惊诡或奇谲或壮观或美妙的景致,都是留给心中有景的人,——对于他们,表里对应,相映成趣,最能引起共鸣。而她并不在此列。
她很是警觉:头颅从不高昂,在乘警和列车员经过身边时保持低垂的姿势。每当列车长带领着列车员出现在车头,她都会及时避往洗手间或是育婴室里面去。这时车厢内会响起提示乘客出示车票和及时补票的声音。约摸过了三五分钟,响过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她知道自己又逃过了一劫。她开始考虑怎么样终结这一趟即兴的旅程了,——只是她还没有想好此行的终点。这段行程对一般乘客来说,不过是又一趟平淡的旅行;而对于她,自从踏上这趟列车,却是步步惊魂。回想此行的起点,地面上那张普通的红色火车票,到了她手中却化做了蒙混过关的通行证。混在汹涌的人潮内,揪紧的心一度提到了嗓子眼。鱼贯而行。人工检票通道是那么人性化。年轻的检票员眼前是目不暇接的红色。她也扬了扬手里那张红色车票,像一尾溯流而上跃过龙门的鲤鱼,她通过了!这宣告她正式进入到一段旅程的起点。狂喜转瞬即逝,她明白需要抑制住狂野的心跳,不要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她坐到了远离餐车的某一节车厢的某一个座位上。在下一站,有人礼貌地走过来向她出示了自已的蓝色车票。她只好起身,走到两节车厢的结合部,这里视野开阔,是一个方便进退的所在。
同样站在走道内的一位男士,一直关注着她,——她的侧影给了这位男士绝佳的观察角度。又过了两站,他走上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肩。她惊惶地回转身,望向这个惊扰到她的男子;对方脸上露出训练有素的微笑,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并提议双方加一下联系方式。列车长适时地在车头出现了,算是给她解了围,让她有了即刻逃离这样一场尴尬交流的借口,——她闪身进了洗手间,从里面拧转旋钮。从外面看,门把手上显示出两个红色的字:有人。列车长和两位乘务员提醒大家出示车票,接下来分片核查,大家头顶上浮起一片片或蓝或红的票面。一名乘务员来到男子面前,查验过后,询问厕所内是不是有人。男子告诉她:“是我的女朋友,我们一起买的站票。——不好意思,她吃坏了肚子!”他适时补充了这么一句,脸上依旧浮现着训练有素的微笑。一行人走向下一节车厢。男子轻叩着洗手间的门板,提醒里面的人可以出来了。当她惊魂甫定,重新站立在他的面前,他自信满满地重复了刚才的提议。她几乎不假思索,答复他:“报歉,我没有手机。”对一个刚刚给自己做了完美掩护的善良人,这么不费脑筋赤裸裸地拒绝,不啻于恩将仇报,并且还是给了恩人一记响亮的耳光。他石化了一般,训练有素的微笑尴尬地僵持了片刻,随后变得僵硬。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他几乎是悻悻地扭转身,朝着后面一节车厢走去。不远处的两个年轻人,站在走廊的另一侧,全程见证了这一幕。异样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着,既有对这种连续欺骗行为的不屑,又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还有想要抱打不平的正义感作祟。老于世故,是成年人的特长;急公好义,则是年轻人的优势。一个俯在另一个的耳畔嘀咕了一句:“逃票?”
旁边的小胖墩脑洞大开,神秘兮兮踮起脚尖,凑在对方脖梗边悄声说出自己的猜测:“不会是逃犯吧?——通缉犯!”同时做出一个吓唬人的手势,随后竖起食指来放在嘴唇边。“哪有通缉犯往火车上面钻的呢?再说,哪里像……不会,顶多也就一逃票的!”高挑个发髻哥显然不同意小胖墩的判断,分析下来,语气也坚决得多了。
大帽沿乘警从车厢的另一头朝这个方向走了过来,返回到车头去。洗手间被占用了,她避进了育婴室。当乘警走近身前,小胖墩试探着伸出食指,指了指育婴室的移门,同时给对方递了一个眼色,就像谍战片里接头时打的暗语。乘警点了下头,似乎浑然无觉,径直走了过去。不多会儿左臂配戴绿色纹章的乘务长从乘警过去的方向巡查过来。两只手指头不约而同地指向了育婴室。乘务长会意,尝试着敲了敲门板,礼貌询问里面的人需不需要帮助。任由外面怎么敲击,门都一直紧闭,里面连一丝响动也无。年轻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情节的发展正朝向他们预料的方向演进。
乘务长举起步话机,请求了紧急支援。大帽沿和白大褂组成的救援人员响应迅速,后面还跟着两名乘务员。
门从外面被打开了,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只蜷缩在育婴室角落里的小动物,浑身觳觫发抖。在众人合力帮助下,逃票女以紧急救护的名义被请了出来。她的头发披散开,遮挡住了面目,眼神慌乱迷离。当她看见白大褂时,她的手臂抖动得更加剧烈。在迈出育婴室移门的那一瞬间,她的手指扒拉住门框,反抗着大家的“搀扶”。这样大家又僵持了一刻钟。两节车厢里的乘客纷纷站起身,朝着过道上探出脑袋来观望。望着逃票女仓皇的神色,小胖墩咬着自己的手指头,似乎不忍,又有些后悔。喇叭里已经播报了即将抵达j城的信息。任凭她怎么反抗,终究无济于事,在列车到站后,被强制带离了这趟列车。她的行程戛然而止,留下看热闹的人满含着悬念未解开的怅然,隔着车窗玻璃,目送她的背影去远。“我说吧?”发髻哥不无得意地反问小胖墩。后者哭丧着脸,像是闯下大祸一般,表情痛苦,似乎良心正倍受着煎熬。
又一批乘客上了车来,加入到同行的行列。像一杯浓烈的鸡尾酒,又兑入了各种口味的酒水,最初的味道被渐次冲淡,而有了全新的趣味。不出一站的路程,同行的人们便放下了刚才的好奇心,又沉浸在新的话题、思绪、音乐或剧情里面了。
j城地处华中腹地,放在古代也是邮传驿马歇脚的要冲,近代以来更是商埠繁华,像磁石一样吸附着四面八方的财货,那些通衢大道就像是一条条的磁力线,辐射八荒。交通格局既经奠定,j城成了南来北往,西运东输绕不开的通衢要道。如果把这趟列车的起始站和终到站对折,然后拎起来,那j城恰好就位于线段的中间点上。她被请下列车后,随即被j站地勤人员带到了隔离室内。这隔离室是位于出站口补票窗口旁边的一个独立小房间。在月台上面乘警已经询问过她的姓名。她还出示了自己的临时身份证,那是一张注明了个人身份信息的登记表。隔离室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是全部的陈设。她坐到长条椅上,牢牢抓住条椅面上的横条木,似乎生怕一松手,就会有人过来把她押解走似的。眼下她除了一身衣裳,别无长物。一个身无长物的人,对着这几乎空荡荡的隔离室,却生出了一丝奇妙的亲近感来:一切似曾相似,而这一刻,没有人来打搅她的独处。没过多久,一名身着制服的铁道职工走了进来,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询问:
“姓名?”
“晓玥。”
“我问你的真实姓名!”
“真实姓名?哦,身份证上写的是曾若水。”
对方眼神异样,盯着她瞧了会儿,接下来缓和了语气,询问她的户籍地。
“e市。”
“有身份证吗?——好,拿出来。”
晓玥再次掏出那张几乎被汗渍浸透有些皱巴的临时身份证,递到她手里。她在起点站申请了这份临时身份证件,凭着一张捡来的火车票,混在学生中间,踏上了这趟东去的列车。——现在它早已经驰远了。对方又简单询问了几个和身份信息、居住地相关的问题。她的临时身份证被收走。半个小时后,一位戴大帽沿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向她重申了需要补交此次行程的票款,并缴纳逃票罚金,她就可以离开。晓玥两手抓住椅面的横条,答非所问:“我饿,我好饿。”当然她后来得到的答覆同样也是答非所问——先补缴票款。隔离室空间狭小,没有安装空调。她渐渐感觉到头晕脑胀,整个人横躺在条椅上面,桐油漆过的椅面稍稍透出一丝凉意来;不多会儿,便像是韩国烤肉的锅面上涂抹了小麻油,火辣辣地贴住了后背上的汗衫,汗衫又紧贴在了后脊梁上边。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一名肩扛一颗星的铁道警察再次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块面包,一盒酸奶,随手搁在了桌面上。她没有改变姿势,机械地重复着刚才那句话。警察倚靠着窗台,观察了一会儿,告诉她:“饿了就吃吧。”她几乎是从椅面上弹了起来,抢过面包,两手捧着食物狼吞虎咽起来。警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吃,好意提醒她慢一点,还有酸奶。
过了会儿,警察随口问道:“在j城有什么亲戚吗?”晓玥用舌头舔着沾在嘴角上的乳酪,和上唇边上沾着的面包屑,警觉地瞟了对方一眼,再次陷入了沉默。像只进食完的海蜇,回复到静止不动的原状。警察极有耐性,等了一支烟的工夫,仍旧慢条斯理地告诉她:“下一顿可能要到明天这个时候。——好好想想。”他像是在陈述一件确凿发生过的事情。
东边墙壁上投射着太阳光芒万丈的余焰。临近申末,虽然已过了三伏天气,仍是秋老虎大张余威的时节。热而沉闷的空气给人一种压迫感,她有些眩晕。警察叫人送来霍香正气丸。她拒绝服用,但也放弃了“抵抗”,说出了一个名字。
太阳行将落山的时候,一位中年女性跟随在工作人员身后,向隔离室走来。对方神色张惶,同时竭力维持着优雅的气度。对方还没有进门,已经在外面焦急地唤着她的乳名“若儿”。房门开处,妇人抢上前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泪眼婆娑。晓玥初见来人,有些慌乱,看见对方不住地流泪,低声叫了一声“姑姑”。工作人员交还了临时身份证。晓玥姑姑已经补交了火车票款和罚金,一刻也不愿停留,抓住侄女的手走出了隔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