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
不知是谁最先喊出了这句话,短暂的静默后,听众席便像被开水烫到的老鼠群一样发出了令人厌烦的喧哗声。
“他甚至就不该出生!”
“天理难容!”
“死刑!死刑!”
他仰视着听众席上的人们,那些指着他,高声唾骂的人们。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亢奋的表情,而这表情,完全不符合审判这样肃穆的情景。
就好像,要是他死了,这些人能得到什么好处一样。
严格来说,他并没有任何罪过,有罪的是他的父亲,陈泽一。
坐在主位的审判司所长敲了敲锤子,四周的喧哗声如潮水一般退下,所有人都仰望着座位几乎冲破穹顶的审判司所长,等着他说出最后的判决。
“罪人陈浩,纯血人族男性,年龄15岁,有记录少年驭灵者。犯诬告罪、非法侵入私人领土罪、情报倒卖罪、恶意出生罪,今以胜利女神之名,判以……”
审判司所长停顿了一下,视线扫过高举着裁决之剑的胜利女神、高台下神色兴奋的听众们和坐在另一处的陪审团,最终落在了一个抽着烟的修女身上。
修女面色很糟,威胁似的凝视着他,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笑,高喊出那个每个人都期待他说出的判决。
“死刑!”
听众席上欢呼了起来,审判司所长怜悯地看了眼底下的“罪人”,心道上一次见到灵修是梦回的人还是三十年前,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一个,就这么死了,多少有些可惜。
不过谁在乎呢?死了就死了吧。
“我反对!”
听众席的欢呼声中突然冒出极其不和谐的一句话,审判司所长皱着眉头敲了敲锤子,高喊道:“肃静!”
陈浩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向听众席上那个发声的人看去,她戴着瞎子拉琴卖艺时常戴的小圆框墨镜和口罩,穿着宽松得像个草纸筒子的大衣,看上去与审判所的环境格格不入。
忽然,他眼前的景象花了一下,高高在上的审判们、站在听众席上的陌生人迅速模糊,变成颜色不一的噪点,周遭的声音也变成了雨滴敲击百叶窗的声音。跳动的噪点中似乎浮现了一只死去的鹦鹉,看不见瞳仁的白眼珠正对着他。
啊,对了,他记得这只鹦鹉,鹦鹉出现的时候他必须……
鞋跟敲击地板的声音驱散了雨滴敲击百叶窗的声音,噪点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浩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依然在审判所里,只不过听众席上空无一人,审判们站在高台上窃窃私语,那个戴着圆框墨镜的人则是蹲在他身边,轻声问道:
“那只鸟代表什么?”
“……啊?”
“那只死去的鹦鹉,它代表什么?”
“我…我不知道。”
她凝视着他,沉默了半晌,起身对着高台摇了摇头。
审判们的窃窃私语忽然变得尖锐起来,像是无数只即将死去的蝉在疯狂地鸣叫,让他觉得头痛欲裂。
陈浩捂住了耳朵,强忍着头疼问旁边那个戴墨镜的人:“重审结果出来了吗?”
她看着高台上争论不休的审判,沉吟片刻后,道:“结果他们正在讨论,应该不会和之前一样是死刑。”
就在这时,坐在主位的审判司所长再次拿起锤子,重重一敲,宣布道:“经记忆提取,可确认塔罗组织确实有犯罪事实,且陈浩本人在经过允许后方才进入其私有土地,诬告罪、非法入侵私有领土罪不成立!”
墨镜女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得意道:“我跟银毛说什么来着,保你全须全尾回去,记得转告他我欠他的账一笔勾销。”
陈浩舒一口气,说:“谢谢。”
“今以胜利女神之名,罪人陈浩,因恶意出生罪,判以——死刑!!”
“……我再去周旋一下。”她干笑两声,转身拔下鞋子直接冲高台扔了过去,“一群智障,老子家里的猫坐上去也比你们会判!”
很好,估计要追加蔑视审判罪。
那只鞋子插在了倒霉的第六审判头上,他撸起袖子就要跳下来揍人,另外两个审判一左一右拉住了他;审判司所长黑着脸将桌上那本厚厚的律法扔了下来,墨镜老姐却拔下了另一只鞋子扔了回去;一位身形矮小的审判更是趁乱蹦到了桌子上开始跳舞……
倦意没有任何预兆地席卷上来,陈浩努力撑着沉重的眼皮向上看了一眼,竟瞥见了完全置身于这片混乱之外的一人。
是先前那个坐在陪审团席位上的修女。
她拿着烟斗坐在桌子上,身后就是正在跳舞的那位神经病审判,她只是吐了口烟,悠然观赏着这出闹剧。
修女对上他的视线,向他露出一个神秘得有些诡异的笑容。陈浩终于抵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争吵声在他合上双眼的那一刻戛然而止,鞋跟敲击地板的声音却紧接在这之后再度响起,一点点逼走了他的睡意。
“醒了?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陈浩有些勉强的撑开沉重的眼皮,首先闯入视野的是跃动的烛火与垂头看他的修女。
他茫然地盯着低矮的木质天花板,不是很确定地说:“我被判了死刑……因为恶意出生罪?”
“还追加了蔑视审判罪。”她补充道,“不过因为他们为了审判读取记忆这事做得太不厚道了,所以撤销了这项罪名。”
“……读取记忆?”
“放心,没读取到多少记忆,因为记忆读取术和你灵修的自我保护机制产生了冲突,直接导致你丢失了部分记忆…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了。”修女翘起腿,从领结上的空间石取出一根烟叼住,食指骨节在烟的前端轻轻一扫,白金色的火光一闪,点燃香烟。
陈浩皱了皱眉,修女坐在桌子上,拿着烟斗看热闹的模样隐隐约约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一同想起的还有他在闭眼前最后看到的那个诡异的微笑。
她狠狠地吸了口烟,吐出一个相当圆的烟圈后,才继续说道:“你应该在今天下午执行死刑,不过我出面做担保人,保住了你的小命。”
这看上去和修女的形象可不匹配。
准确地说,她没有一点地方匹配修女这个形象。
单论模样,她的容貌过于妖艳,还涂着深色的口红,与其说是修女,更不如说像是个心血来潮穿修女服的花魁。
他不能指望她套着修女服的同时还怀有一颗解救世人的纯洁心灵。
“为什么要做我的担保人?”陈浩问道。
“因为可惜。”她答道,“你拥有特殊的才能,你本可以成就大业,却要因为一个不着家的父亲丢掉性命。”她注意到提到“父亲”二字时掠过陈浩脸上的那一丝不耐,提了提嘴角。
“我来是为了邀请你参加一个计划,一个伟大的计划,你的朋友、我珍视的年轻人们,都在为这个计划献身。”
陈浩呆呆地看着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修女保下他就是来给他传销的。
“我向你保证,你将名垂青史,你将家财万贯,你将拥有现在的你无法想象的权力。”
他有些尴尬地瞄着视野边缘的烛火,尽量委婉地说:“我只想混混日子好好活着……”
“倒也不必这么急,我可以给你两三天考虑的时间。”
陈浩站起身,拍了拍背上的灰,说道:“还是算了吧,像我这么无能的人也只能给你的计划拖后腿。谢谢你救了我,我会回报的。”
“蠢货,你不会觉得在一个出生也能被判罪的地方,混日子和活着是可以并存的吧?”
“如果我有一个正常的父亲,我的出生就没有罪过,我也可以快活地混日子。”他看见修女讥讽的笑,小声补充道:“我只是说如果。”
“嗯……如果。如果我是邪教头子的好大儿,还丢失了部分记忆,我现在走出这扇门,不出三天就会饿死在街头。”
他已经握上门把的手僵住,回头盯着她,不解道:“什么意思?你不是说我丢失的记忆不是什么大问题吗?”
修女笑了笑,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你丢失了哪些记忆,可能只是昨天吃了什么,也可能是一些常识。不过对我而言当然不会是什么大问题。”
……你大爷的。
“别这么看我,我对读取记忆一直报以不肯定的态度。如果我是审判司所长,这场审判一定会迎来更美好的结果。”
她又吐出一个烟圈,烟圈极有目的性地撞到了他脸上,不连贯的场景如同走马观灯在陈浩眼前闪过。
他看见了身披司所长长袍的修女端坐在高台上;他看见她宣布了无罪的判决,听众席上的人们装模作样地鼓掌,赞颂审判所的公正;他看见身为审判司所长的修女走下高台,亲自扶起他,赔了他一栋房子作为精神损失费;他看见……
“可惜,我不是。”
烟圈散去,幻影也随之消失。
“错误已经造成,但并非不能补救。”
“我在试图救你。”修女向他伸出了手:“加入我们吧,给我一个理由救你,可怜的孩子啊……”
“……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
很识抬举的陈浩立马握住修女的手,扯出一个笑容道:“谢谢邀请,我愿意参加。”
“那么,从现在开始你需要重新规划你的人生。”
掐指一算,陈浩的前半生也当得起“光鲜”二字。
凭借着还算不错的天赋,他从当地的野鸡修炼学校考到了暮寒——人族最好的驭灵者学院。
作为他们行省近五十年来唯一一个考上暮寒的人,陈浩去神都报道的那天可以说是被父老乡亲们一路撒着花瓣欢送,好不风光。
他都不敢告诉别人自己舅舅算半个暮寒的教职工,他能入学多多少少走了点后门。
暮寒的学生分为两种,一种是实力不够所以安安分分在校学习修炼的学生,一种是学校大力栽培对象每天被外派任务累成狗的“栽培对象”。
不少脑子不太清白的学生嚷嚷着要做“栽培对象”,一口一个什么“机遇”、“历练”,好像成为暮寒的栽培对象就是被载入史册的先兆。
陈浩知道自己实力在这一群怪物天才中只能说是普通,便提前与舅舅打了声招呼,分到了26班做一个安分的普通学生。
栽培对象们都会分到一位导师,导师则会给自己手下的学生们组编成队,派发各种任务。这些导师普遍来历神秘、实力强劲,师德方面却像开盲盒一样。
比如说修女。
把陈浩保释出来的修女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他的导师,他也莫名其妙地从一个普通学生变成了重点栽培对象。
修女也不跟他废话,翻了会手下学生的资料,出门五分钟就提了俩学生进来,宣布道:“从现在开始,陈浩、夏至、东方远荣你们四位组成新的组合,编码J68192020。有什么问题可以举手提出,我保证把你舌头拔下来。”
被修女拖进来的一个男生实诚地举起手:“虽然感觉您并不希望我们提问……但是这里只有三个人吧?”
“闭嘴,我说四个就是四个。”她说着从桌子底下抽出一份档案扔给了另一个被拖进来的女生,“你们组的第一次任务,自己看。”
“呃,那个,好像拿错……”
“失败了提头来见我。”修女回头看了眼落地钟,灭掉手上的烟,匆匆离开了房间。
本该拿着档案袋的女生拿着一盒扑克牌,看着修女离开的方向,半天没挤出话来,浑身上下都写满了“麻了”二字。
陈浩看到她脸上那副并不常见的圆框墨镜,恍然明白这就是那位冲审判扔鞋的墨镜老姐。根据修女之前念出的那三个名字,墨镜姐多半是叫夏至。
就在他琢磨着怎么开口打个招呼谢谢一下时,夏至晃了晃手中的扑克牌,先一步开口道:“都会斗地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