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陷阱》文/砂梨
20240506-晋江文学城
榕市高奢住宅区临海靠山,寸土寸金。
临近午夜,一辆黑色加长版轿车于海边棕榈大道平缓滑过,在道路尽头转向另一侧山道。
司机这一路开得极其平稳,尤其察觉到后座呼吸舒缓,陷入浅眠后,更是放慢速度。转过这道弯,前面还有十分钟的路程。
物业一路放行,车子最终停在半山一栋六七层高、被茂密绿植环绕的小型建筑前。
比邻还有几栋风格相似的建筑,掩映在常绿阔叶丛中,私密性极好。
才一支烟的工夫,后座便传来辗转的窸窣声。
司机按下透明挡板:“央小姐,到了。”
央仪悠悠转醒,往窗外望了一眼:“谢谢。又麻烦你了,徐叔。”
“您客气。”司机恭谨道。
昨天晚上,司机徐叔接到孟总的吩咐,说央小姐今晚九点十分飞机落地。
飞机延误,再加堵车,到家已经将近零点。
这期间,央小姐拨过两通电话。
一通是给家人报平安,另一通打给孟总,可惜孟总还在大洋彼岸,大约错过了。后半程,央小姐旅途疲惫,一直安静浅眠。
同往常那样,这些都是要汇报给孟总的。
徐叔在心里捋了一遍,等回过神,发觉央仪不等他开门,已经先行下了车。
外面不比车内,夜风吹进骨头里,尚有几分料峭。
生怕对方吹病了,徐叔赶紧将折在臂弯的大衣递过去:“您小心身体。”
“没关系。”央仪笑了笑:“榕市比我家暖和多了。”
她接了大衣没披,如徐叔那样搭在臂弯,快步走到廊下两棵罗汉松下。
物业经理正单手扶着门等待。
空调风徐徐而出,丝毫不见凉意。
“到了,就别送了。”央仪回头,手指勾起作别。
窈窕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尽头。
徐叔默默颔首,兜里手机一震,他快速翻出,一字字认真写道:央小姐已到家。
看表,继续输入:零点零二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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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仪回到家,将大衣从臂弯抖出,熨帖地挂进玄关柜。
她知道这是孟鹤鸣的衣服。
内衬上有他的姓氏暗纹,更何况还有熟悉的松木香。就算眼睛瞎了鼻子堵了,只要稍微想一想,孟总的车、孟总的专用司机,车上不可能会留旁人的物品。
何况孟鹤鸣又是那样的性格。
刚想到他,电话就来了。
央仪一边用鲨鱼夹夹起长发,一边用肩抵住手机,接通。
“喂?”
“到家了。”
电话里,孟鹤鸣的声音极是稳重自矜,短短三个字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不由地让人想象出他远在大洋彼岸,握着电话闲庭信步的样子。
周围的人多少都有些敬他,怵他,央仪不是。她光脚步入更衣间:“徐叔又告诉你了?”
“是开完会,看到你的未接。”孟鹤鸣漫不经心地转开话题,问:“累了?”
央仪鼻音深重:“嗯,有点儿。”
说话间,她已经对着落地镜将腰侧拉链拉到了底。而后侧过身,借筒灯的光打量衣衫遮掩下的一截细腰,过年回家是长了点肉。
连衣裙安静落到木地板上,央仪跨过,而后问他:“那你呢?累吗?”
孟鹤鸣的回答简短得如其人:“不算。”
浴室灯亮,央仪的声音被空旷放大了许多。她故意:“哇,孟总,那你一定是公司的劳模典范了。”
骤然变大的夸赞声透过听筒,散开在西雅图晨光充沛的办公室内,远处奥林匹克山脉似乎也在这句夸张的赞扬中变得筋骨柔和起来。孟鹤鸣微微抬眸,视线不动声色扫过。
五分钟的会议中歇,留在办公室的众人神经依然紧绷,察觉到什么似的不约而同快速低头。喝茶的喝茶,翻阅文件的翻阅文件,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谁啊,敢这么大胆调戏孟总。
——是个女的,孟总谈女朋友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知道这个电话不对,换以前,孟总哪次在会议间隙打过电话?!
——妈的,好尴尬。我就该跟着一起出去上厕所的。
——没听见没听见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我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劳模典范?”央仪不知对面情况,单手取下浴巾,眉毛拧起又放松,“你不说话我挂了?”
听筒里,孟鹤鸣若有似无笑了下,声音缓缓铺陈开来:“后天回。”
央仪一怔,随即点头:“好。”
电话很快挂断,利落如常。
央仪对着屏幕发了会儿呆,直到眼皮酸涩得直往下坠,才醒神要去放水泡澡。温水漫过脖颈的那几秒她还在想,好奇怪,干嘛突然汇报行程。
孟鹤鸣这点异常比起翻涌的睡意来说微不足道。
不过也不是全无影响。
央仪罕见地做了梦,梦里是榕城的夏。
枝叶繁茂的榕树,水气丰沛的风,还有毫无征兆在她面前停下的黑色轿车。
那辆黑色轿车将她送到一栋隐蔽的海边会所,穿廊而过,央仪看到那位与她提前相约的伯父立在茶桌前与众人侃侃而谈。
明明大家都立着,他谈话时脊背却向茶桌里侧弯成一张弓,面色不如身姿那样明显卑微,显得热情又殷切。他谈得甚欢,偶尔激动一扬,露出被他圆滚滚身躯挡住的另一面来。
央仪这才看见,众人围拢间还众星捧月般坐着另一人,那人与伯父比很年轻,坐姿却从容,十指交合支在桌前,头微侧,神情矜贵,似乎天然就该享有他人奉承。
室外这样热,他穿衬衣,打领带。当你觉得他太过正式时瞥向他手腕,又是一只蓝宝石水晶镜面,陪衬鸦色鳄鱼皮表带的休闲表,足以证明这身行头已经是纡尊降贵很是休闲了。
讲到一半,伯父适时转头,惊喜地喊她的小名。
旁边有个年纪相仿的伯伯问:“你家闺女?”
“不,是宗扬家的。”
场上声音忽得一静,随即窸窣起来。
“谁?央宗扬家的?”
“都长这么大了……”
“宗扬最近还好么?”
“难说,还不是得罪了人。”
央仪置若罔闻,乖巧地和诸位叔伯打招呼。
隐约察觉到人群中有道视线淡淡落在她身上,直到一圈结束,她回眸,与人迎头对上。
来不及犹豫,伯父介绍说:“这位是孟总,给我们文化馆很多支持。要是早些年你们两家多多走动,应该早就认识的。”
央仪此时并未明白话里的意思。
不过转眼,对方已然起身,身姿倜傥。
他绅士地朝她伸手:“央小姐。”
“您好。”央仪微笑,恰到好处地表现出礼貌。
两双手轻触即分。
克制,周全,这是央仪全部的体会。
后来再见是在榕城新建的海滨艺术廊,他受邀前来剪彩。误闯贵宾休息室的她被保镖当成了动机不纯的坏蛋。两道警惕视线上下探究的同时,恰逢厅内传来一声适时解围。
“我认识这位央小姐。”
孟鹤鸣的嗓音辨识度很高,语速平缓,却又给人不容置喙的压迫感。央仪很快辨认出来,没想到休息室的主人是他,她短暂地松了口气,随即又提了起来。
除去之前的一面之缘,她与对方谈不上有任何交情。
不过,只是进错房间。
于情于理于法,都是可以原谅的吧?
即便这样安慰自己,央仪还是免不了手心潮湿。
她紧张,并不因为当前的小小错误,而是在这两次见面之间,她无意间向央宗扬提过这位孟总。
当时只是家常般随口说起,说去那位伯父处取东西时他们正与一位孟总应酬。那人好年轻,气场倒是好足,在一群在各个领域堪称大拿的老头中犹自闲庭信步。
央宗扬问:“哪个孟?”
“孟……鹤鸣?”央仪不确定,“好像听他们这么说。”
“难怪。”央宗扬抿一口茶,笑道。
“爸爸,你也认识?”
“以前打过一些交道。”央宗扬缓声说,“和他父亲。”
央宗扬话不多,但是同样的话题到央仪妈妈那里就不同了。
彼时她刚才某个文化论坛回来,讽刺现在学术圈变得趋炎附势。
“你说孟鹤鸣是吧?我知道,孟家老二。他爷爷那一辈下海经商去了榕城,如今家大业大,什么行业都沾一点。至于他爸爸,跟你爸是旧相识,关系最好的时候指着那么小的你说要跟他们家二儿子定娃娃亲。后来嘛,这样那样一些事,不了了之了。”
什么年代了,还娃娃亲?
央仪当时没什么感触,只是撇撇嘴。
等再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孟家次子时,人却忍不住紧张起来。
娃娃亲。
他知道这件往事吗?
要是知道,会不会徒生尴尬?
可是他看起来好自然,大概……是不知道的吧?
那就好。
央仪深吸一口气,想着离开。
借口还没想出,对方却已经从容站到身前,朝她轻点下颌,不疾不徐道:“央小姐,听说家父与令尊是旧友。”
“……”
故意的吧。
孟鹤鸣隔空注视着她:“只是可惜,这样的交情断在我们这辈了。”
明眼人都知道现在是与孟家攀上关系的最佳时机,换任何一个经过社会驯化的人都会在此刻忙不迭地应承。
可央仪只觉得如坐针毡。
她不由地想到——这样那样的一些事,后来不了了之了——“一些事”,到底是什么事?
以两家今时今日的地位,只有他们得罪孟家的道理。
加之央宗扬闭口不提,外面却时常传言的“他得罪了人”。
心中的紧张一潮盖过一潮,更夯实了央仪想离开的想法。她打定主意,而后抿了下唇,极力微笑道:“很高兴能和孟先生交朋友。”
她笑得礼貌又周到,对着镜子都难挑出错来,偏偏孟鹤鸣能看出她在敷衍。
不动声色地观察数秒,孟鹤鸣将右手抄进裤兜里,站姿也随之散漫了一些。
“央小姐平时也喜欢说场面话?”
“……”
只一秒,被识破的尴尬便隐了下去。
好在他语气温和,让央仪长了点胆子。她长睫微低,温声:“不是您先说的吗?”
孟鹤鸣很少被这么温声细语地顶撞,历来只有父亲言辞冷厉地斥责,还有口是心非的关照。
原本是打算提醒对方他们之间大可以不用“您”这么有距离感的称谓的。但此刻,他不再迂回,坦然道:“我以为我刚才是真诚的。”
央仪疑惑地望向他:“您的意思是?”
她和孟鹤鸣之间有什么需要真诚相待的吗?
……没有吧?
在她恍若有声的疑惑视线中,孟鹤鸣一如既往礼数周全,以至于听在央仪耳里仍然像在维持表面客套:
“我的意思是,央小姐不介意的话,我们不妨将父辈的交情继续下去。”
当然不介意。
只要不找茬,那就太好——
“我缺一个女朋友。”孟鹤鸣望着她从容道。
——太好了……
……什么朋友?
你缺什么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