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东风》
晁舟
2024年,晋江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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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气象台预测,本周阴雨天气将一直持续到下周一。
迟漪选乘的早班机抵港,这两年她患上神经敏感的毛病,需靠药物才能入眠。走时匆忙忘带褪黑素,13h航程她的精神紧绷而清醒。
办好出关手续,直抵到达层,迟漪忍着眼部的刺痛快速坐上的士。
港府的清晨气温较低,灰蒙蒙的窗外攒着一盏盏霓虹,微黄的光晕照着玻璃上氤氲的清雾。忽明忽灭的,将玻璃内一张瓷白干净的脸颊映出来。
这一路行速平稳,上沿海公路时,迟漪攥在掌中的手机振了几下,频繁有讯息弹出,她没心情看。
那边也耐心欠缺,没能得到回应,索性来电。
是母亲迟曼君。
她目光低垂着辨不清眼底情绪,划开锁屏接听。
“漪漪,上次忘问你,订的什么时间的票?我安排司机来接你。”
“今晚应该会到的,现在还在转机,抵港时间太晚,我搭的士就可以了。”迟漪撒谎的口吻越发镇定,顿了顿,她补了一句:“妈妈,你不用麻烦靳家。”
“倒也不算麻烦,毕竟以后都是一家人。你靳叔叔待我一直都很体贴的。”电话那端顿了息,笑说:“不过,知道我女儿贴心懂事,妈妈就听你的,在靳家等着你,晚上为你接风洗尘。”
即便隔着电话也能听出迟曼君近来心情不错,不过想一想她多年夙愿终于得偿,当然是欣喜的。
迟漪照常配合乖巧接话,心中只盼早些挂断。
窗外霓虹熄了,灰暗无光的天空浓云翻涌,按照天气预报是落雨前兆。少女眼里流动零星笑意伴随电话挂断而消散干净,黑白分明的瞳眸不剩情绪,只是她眼睑下泛着淡青难掩疲倦。
目的地在深水埗,机场过去约 28公里。下青马大桥驶上青沙公路。今天虽是工作日,但这时间点,竟然就开始出现堵车迹象了。
十五分钟过去,车流仍堵着。司机用粤语抱怨了一句,又回头同乘客解释:“小姐,有点塞车,请你多等等。”
说的多等等,抵达深水埗却已七点四十分,风雨飘落下来。
推开车门,纯白色切尔西短靴踩过裂痕遍布的水泥地,即便有伞支撑,斜风细雨也能将牛皮革鞋面沾上湿痕。
迟漪撑着伞,丝毫不在意身上昂贵又娇气的大衣沾上污渍会难以洗净,更何况在这样恶劣的天气和环境里,弄湿一个人,太寻常。
瞭目而视,来往的居民们成日水深火热地忙奔波,街巷楼墙挂着各式红绿招牌的烧鹅店铺。
她从熙攘中走进锈迹斑驳的楼道,上到四楼,循着记忆从鞋柜深处取出钥匙,打开了廊道第一间的墨绿色铁皮防盗门。
空置一年的屋子没人打理,门锁刚扭开扑面而来一股浓厚呛鼻的灰尘味,粉粒在整间屋子飞旋,像从不通风,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迟漪抬臂挥挥飞尘走进客厅,忍着眼穴突痛感,绕过这些昂贵家具,打开所有百叶窗,让空气能流动起来。
待难闻的味道终于疏通些,迟漪才能松懈下来点一份菠萝包套餐和褪黑素的外送。
治好肚饿吞了药粒,她躺回沙发开始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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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钟定在傍晚六点四十。
迟漪撑早上那柄黑伞,在夜幕里坐进的士后排。
香港不大,道路错综复杂且交通灯多,迟漪其实也不知道今晚运气是好是差,交通灯一路为她通行,目的地越来越近。
车停在山腰一家私房菜山庄门口,这山庄地理位置不好,往来客人甚少,檐下的红灯笼黯淡又俗气,不像餐厅,更像是某种营生。
迟漪探身下车,透过车内灯光捕捉到前排中年司机眼里的探究与审视。
类似的眼神她经历太多,对于这些人心中那些肮脏猜测也再清楚不过。她本想忍下这口气,没想到那司机在她开门前又问一句:“小姐,呢度做嘢系唔系好搵钱喇?”
迟漪拉车门的手顿住,抬眸看向长相磕碜的男人,莞尔道:“b?tard”
伪装淑女这么多年,她有优势也有天赋,音色和姣好的容貌能让她在骂人这件事上,也不失优雅。
极快的,车门一阖,响声在刹那刺着耳膜。
司机有些愣,他听不懂法语但想着她语气是好的,于是摇车窗认真追问:“小姐,你讲乜?”
巴黎待了一年,这词她是脱口而出的。
面对追问,迟漪侧颈回睇司机一眼,山庄门檐的灯辉照着她明艳动人的脸,鸦睫轻扇,乌眸如一道潋滟月光。她轻轻笑,声音柔软:“多谢您载我上山,法语。”
迟漪挥手:“déga,注意安全。”
从业十数年,他是第一次载这样的小姑娘,美丽到会令他下意识的窥视行为带有冒犯。但人有劣根性,只会对过分美丽的人或物多加揣度,因此他心安理得觉得这份冒犯合乎情理。
司机笑说唔使客气,而后摇起车窗,以近乎凝视目光锁住窗外女孩。
打量着少女纤细又挺拔的身姿,再看她衣着到一枚小小配饰都透着的精致与贵气,即便内心清楚她的确不像贫民窟走出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捞女,更像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千金,甚至她还很有教养,会温柔的对自己道谢,字腔好听。
但又如何,捞女也分高低级,比如那些电视镜头前,光彩夺目的港姐,靠着丰腴性感的身材与美貌登上宝座,由资本去包装营销运作着,最后一个个嫁给富商或是成为见不光的姨太。
所以这细路女恐怕也很擅长讨好男人。
红色的士在浓云密布的夜色中消失。
靳家主宅在山顶,禁行卡口布置十分严密,非记录车辆不得靠近。
迟漪照迟曼君给的路线导航,撑伞继续上山,步行足足15分钟。雨将歇未歇,路灯的光与前面一座岗亭的灯光交织,大约是到了。
岗亭工作人员从监控画面认出她,他出门相迎,“迟小姐,晚上好。”
“一路辛苦,前方有车候着,会送您上山。”
工作人员自行承担起撑伞一事,将她护送到停车场,年轻司机恭候着,见人到了就彬彬有礼地问好,挑不出错。
埃尔法保姆车在盘山公路上平稳行驶,原来刚才那一座座岗亭也不过是通往主宅的一道入口,至于真正的主宅还在更深更高处,也不枉迟曼君这些年的费尽心思。
司机受过严格培训,目不斜视地专注开车,和刚才的男凝对比起来,迟漪心理终于松弛些。>br />
道路平稳到她有兴致借一路上忽明忽暗的灯辉,去数从玻璃上划走的一道道树影,怔神间,车速忽慢下来往旁侧开,似在让道。
她视线挪回,司机低头道一声抱歉:“迟小姐,还劳您稍坐几分钟。”
无多解释,迟漪瞳仁动了动,窗外一束明亮车灯代他给出答案。
深暗天幕下,一台黑棕配色的迈巴赫62s正缓缓靠近,车内静谧无声,因车速有减缓,正审阅项目文件的男人眼皮稍抬,车窗挡帘未阖,他的余光瞥过停在侧前方的那台埃尔法。
驾驶座两鬓斑白的司机如有所感,微侧首与他用粤语解释:“前面那台平时用来接客人,是家辉在开。”
男人闻言阖上公文夹,车内冷光拂过他晦漠的眸,很快他敛下目光,平声吩咐:“让他先行,靳家有待客之道。”
司机颔首,将车往前靠近些。
埃尔法司机就职满一年,入职培训便记下靳家的重要车牌,挂‘g7&039;黄车牌的迈巴赫 62s,他记得太清楚。
阿辉上前唤迈巴赫司机一声德叔,又垂首向后排方向微微躬身。
迟漪轻阖眼皮,不经有些烦躁,今天坐车好晦气,总让她等。
她抬手想摁眼穴肘关节无意碰到车窗的自动开关,霎时,玻璃徐徐摇下,冷白车灯与山道雾灯将车窗内那张脸照得清晰又分明。
她脸上还是恹恹的神情,没转换,只听静夜里响起一句粤语,暗含诫意———“阿辉,客人先行是礼数,以后不要再搞特权,少爷不喜欢。”
迟漪闻声看去,说话的人长相温和儒雅,约有五十上下。注意到她目光,那人回望一眼,彬彬有礼向她略颔首算是打过照面。
迟漪愣了瞬,回过神,唇瓣翕动一下,那端摇上车窗。
埃尔法的司机领命回来,同她真情实意地又道几声歉,窗外山风嗡嗡拂动少女垂落的发丝,擦过樱色唇瓣,她眨一眨睫毛,车身与迈巴赫交错而行。
黑夜深重,她忘收目光,忽然瞳仁里拓出一道侧影。
交错而过的深色车窗摇下一截,灯线射过来令她视野受限,只听见有道年轻男声落进风里,像电影里的慢放镜头,仅仅一帧,让心脏莫名收紧,这种感觉她不喜欢。
白茫茫的车灯渐远,一直到灯火通明的别墅区前,迟漪才知道原来车窗一直没再关上。
她无意识地竟吹了好些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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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曼君是经管家提醒才得知迟漪到了,她引路带女儿进主宅大门。
一路亭台洋楼连绵,四周镂雕精致的汉白玉长廊玉柱数不尽,更有喷泉泳池,花房露台……四处环水傍山,香港人看重风水,靳家主宅亦是如此。没有镶嵌任何富丽堂皇的珠光宝石,反倒是细节处见真章,譬如用料质地,整体统一色调,又或者各处角落置放的摆件,见过世面的都清楚这些都是轻辄七位数的古董真迹,一眼望去更显庄肃贵重。
迟曼君没少与她介绍靳家环境,很有当家主母派头。
她领迟漪去的衣帽间在三楼,是由一间书房隔出来的地儿。
推开一道暗门,打开里头灯光,迟曼君指了指橱柜里一条重工的黑色收腰蕾丝小礼裙。
“这条是定制款,sales根据我给的照片身高体重,特意为你选的款,工期可有一整个夏天。”
往年迟曼君也会定期为她购置一些奢侈品,价格适中,向来在她的预算里,至于动辄几十上百的高定礼服,除非是极少数的刚需场合迟曼君才会舍得。而显然——今晚就是。
迟漪看她一眼,垂睫时眸里闪过倦意,不想听那些喋喋不休,她自觉接过礼裙去换,“谢谢妈妈。”
长帘透出纤影,仅仅是一道影影绰绰的轮廓,也不得不承认她女儿如今招人的模样比她年轻时风头更甚,美中不足是她的约束或许太过,迟漪实在太瘦了。
迟曼君琢磨着绕回主题,言明今晚需求:“漪漪,今晚是为你接风洗尘,也是靳家家宴,靳家这样的大家族是枝繁叶茂的,有一些与你同龄的兄弟姐妹,你靳叔叔特意选今晚想把你介绍给大家认识,你要和她们好好相处。”
“换好了直接下楼,你是最讨人喜欢的,乖女,不要让妈妈失望。”
这是迟漪一直以来的位置,十几年如一日地在母亲身边,为她扮作一个懂得讨好人的陪衬娃娃。
帘外脚步渐远,迟漪攥着外套,指尖触到口袋里的一枚银制物体,她垂眼将盖子拨开——‘咔哒’,一簇红光在她眼仁里映缀,焰火逐渐靠近眼前的淡紫色真丝长帘。
她怀揣着恶劣想法,放把火把这里烧了,毁掉自己,也毁掉迟曼君的春秋大梦算了。
这种想法愈渐浓烈起来,焰光在帘幔拉出长影,照亮她漆蒙蒙的眼睛。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声响,让她恍然回神。
一墙之隔,书房灯辉映着男人修劲优越的身形,他的骨架宽薄,能将一身剪裁精致的深色燕尾西服驾驭到极致,周身气度自有一种天然的矜贵与冷峻。
靳向东侧身而立,垂目看向门外来人。
是主宅的老管家刘延,更早之前延伯是跟着他的祖父靳章霖,后来老人驾鹤西去,延伯按照合同继续留在主宅任职,一朝回头望,他在靳家待了大半辈子,也从毛头小子走到暮年,春节过后便要退休了。
许久不见他回来,延伯高兴之余乜了眼书房一角的紫檀木门,微躬身道:“少爷,您回来了。”
靳向东闻言略一颔首,放下手中文件唤了声延伯。
延伯有些唏嘘:“距离您上次回家,已经过去一年多,没想到这次竟是为先生的婚宴……也不知老夫人近来身体可好?”
自祖父离世后,父子二人的关系一度达到冰点。靳向东近几年打理集团上下免不了京港两地折返,却极少回过主宅,而此次返港回主宅原因为公也为私,私的这一层为平息老太太的怒火。
祖母沈嘉珍近年来的脾气是愈发火爆起来,此前为长子续弦一事便发作过一次,两日前打电话到主宅怒斥其行事作风轻浮孟浪,几十岁的老嘢还敢二婚娶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女人,都唔知传出去是多丢人。
靳向东扫过书房格局,微眯了眯眼,语调淡然:“奶奶一切安好,走吧,延伯。”
外间谈话和脚步声都逐渐消失,隐约听见门有开阖动静。
迟漪无意听了人生第一回墙角,缓过片刻,将打火机随手往大衣口袋里揣。
扣紧礼服最后一粒铰扣,迟漪气定神闲拉开长帘,关掉更衣室的大灯,刚要往外离开,她的目光遽地一定,那扇雕花暗门竟一直是虚掩状态。
一束澄黄灯影探进罅隙,将她的影子沿着窄窄一条门隙不断拉长。
迟漪背脊一僵,暗暗叫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