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占鹊巢的夫人该何去何从◎
长安十月,满城风色,今冬的第一场雪飘了一夜,至今未停,但雪势已不如昨夜紧密,稀稀疏疏的,倒像春城飞花。
金市的长街上,商户雇佣的小厮们褐衣裘帽,裹得密不透风,卖力清扫铺面前方的积雪,好迎客生财。
三月茶庄贴墙摆放着三排多子格,格中盛着各式各样的花茶,陆鸢披着白貂绒斗篷,手中拿着一张单子,正仔细盘算什么。
她是茶庄的东家,刚从长公主府接了一单大生意,怕手下人出错,特意亲自核对。
“东家,您看这生意能接么?”掌柜是位四旬左右的男人,姓刘,笑容和善地问道。
长公主府订的是药用花茶,量很大,刘掌柜不敢擅做决定。
陆鸢缓缓点头,面如冷玉,认真考量后道:“可以接,库存足够。”
“那就给公主府回话了?”
陆鸢问:“公主府给的回复期限是几日?”
刘掌柜伸出三个指头。
“那就再等等,先把花茶分剂备好,三日后再去回长公主。”
陆鸢说罢便吩咐备马车,她得抓紧回去了,三日后便是婆母五十寿诞,七日后夫君凯旋归京,寿宴家宴、阖府恩赏都得她操办。
“东家,天儿冷,再给你拿件大氅。”刘掌柜摆手叫小厮去拿衣裳。
陆鸢看看还在飘着的雪,拢了拢身上斗篷,没有拒绝。
雪虽小了,却比昨日还冷,她今早来的匆忙,没来得及换上踩雪的裘靴,穿的还是平素的绣花鞋,并不御寒,待会儿上了马车,可以用大氅暖一暖。
“夫人,侯爷回来了,已经过了东城门,全家人都在门口迎接了,您赶紧回去吧!”青棠气喘吁吁来传话,小脸儿通红,似是一路跑过来的。
陆鸢眉心微微一旋,没再等小厮的大氅,立即上了马车。
丫鬟口中的“侯爷”便是陆鸢的夫君,平威侯褚昉,两个月前南下平乱,很快便传回了捷报,本来说的是七日后归京,如今突然提前,大约是为了给褚家老夫人庆寿。
马车刚出金市长街就被夹道围观大军凯旋的人群挡住了去路。
陆鸢不得已出了马车,站在踏板上朝鸣锣开路的士兵看去,一眼便瞧见了银甲玉冠的褚昉。
他骑着一匹神气的枣红马,身着银色明光铠,容仪清隽,映着雪色更透出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漠。
褚昉身后跟随着一辆华贵的紫帷马车,马车周遭还有披甲兵卒拥戈相护,百姓们好奇车内人的身份,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那马车里是什么人?”
“重兵相护,一定身份尊贵!”
“谁还能尊贵过褚将军,他可是立了大功!”
许是听到有人议论,马车窗帷被掀开,露出一个女子的面容来,她身旁凑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娃,正扒着窗子,满脸都是稚嫩的兴奋,冲人群喊“舅舅”。
小女娃四处张望着,身旁又探出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娃,二人一声声喊着“舅舅”,许久没得到回应,声音越来越焦急,已带出哭腔来。
便在此时,褚昉勒马回转,从马车里接出两个娃娃,一手抱一个,裹在他宽大的披风里,继续打马行进。
两个小娃娃立即眉开眼笑,褚昉一向沉肃的眉宇间也攀上明朗的笑意。
有百姓见到这一幕,恍然大悟道:“那不是郑家的小姐么,和平威侯定过亲的那个。”
闻言,陆鸢也朝那女子望去,褚昉的未婚妻郑孟华,她是听说过的。
褚家为北州鼎族,诗礼传家,与郑家乃是世婚,褚昉的母亲便是郑孟华的亲姑母,褚昉与郑孟华青梅竹马,定过娃娃亲,但五年前褚家落难,郑父为了自保,将女儿嫁进了当时如日中天的李家,后来李家随魏王谋反事泄,拖家带口南逃而去。
没想到褚昉此次南下平乱竟带回了昔日未婚妻,且就方才的情形看,褚昉不仅没有记恨这位表妹,还对她很好。
陆鸢从悠然乘车的郑孟华身上移开目光,看向浩浩荡荡的车马兵卒。
她若依旧乘马车而行,只能跟在队伍最后,势必耽误行程,赶不上回府迎接。
“夫人,现在怎么办?要是回去晚了,老夫人又该生气了。”青棠焦灼地看着凯旋长龙,恨不能长一双翅膀飞回褚家。
“从小路穿过去。”
陆鸢跃下马车,快步穿进小巷,绣花鞋帮太低,挡不住源源涌进来的积雪,不消多时,她鞋中已湿漉漉一片,如赤足在冰湖行走。
陆鸢走的又稳又快,青棠小跑着跟在后面,关切嘱咐道:“夫人,回去一定先把鞋换下来。”
她甚至能听到夫人踩水的滋滋声。
···
陆鸢赶回来时,平威侯府大门前已经簇拥了一群人,幸而褚昉还未到。
她同婆母郑氏行过礼便要去吩咐家宴的事情,却听郑氏道:“等你回来安排,我儿怕是要饿死。”
郑氏声色俱厉,不悦地扫了陆鸢一眼。她向来不喜陆鸢,嫌厌陆家小人嘴脸,为了攀附平威侯府竟想出下药这种下作手段,生米煮成熟饭,逼人就范。
搀扶在郑氏身旁的王嫮掩去目光中的得意,状似和善地解释:“嫂嫂不必忙了,我已安排妥当。”
其实家宴的事陆鸢早有准备,虽然提前了,一切按部就班便好,不须费何心力,王嫮只消动动嘴,吩咐一声,功劳就有了。
陆鸢对此事不置一词,微颔以表谢意:“有劳弟妹。”说罢便站去婆母身后,刚抬手想要扶住她手臂,被郑氏嫌厌地甩开了。
陆鸢识趣,没再上前,只恭敬立在郑氏身后,神色平静温婉,看不出半分委屈。
众人等了片刻,见一辆马车在一队府兵的簇拥下缓缓行近,却不见褚昉的身影。
“坐马车回来的?我儿莫不是受伤了?”
褚昉文武兼修,体魄强健,便是冬日出行也都是骑马,是以郑氏见到马车第一反应便是褚昉受伤不便骑马,她忧容满面,急急向前迎了两步,府门前的人群便如潮水一般,随她脚步齐齐向前涌去。
打马行在马车前方的是褚昉近随,见此情境,忙下马趋步迎上,冲郑氏叩拜下去。
“怎么回事,你的主君如何了?”郑氏越发担忧地问。
“主君进宫面圣,嘱咐小人先送表姑娘回来。”
郑氏松口气,越过近随看向马车,郑孟华已带着一双儿女下了马车,红着眼睛朝郑氏走来。
褚昉已在之前的家信中说过接郑孟华回京的事,郑氏虽然恼恨兄长在褚家落难时落井下石,却并没迁怒侄女,此刻见郑孟华形容憔悴,不似养在自己身边时光鲜,不由红了眼圈。
“姑母。”郑孟华语带愧疚,带着两个孩子要跪,被郑氏托住手臂拦了下来。
“回来就好,平安就好。”郑氏面色慈蔼,语气中并无半分怨怼,握着郑孟华手臂温声安慰她。
“母亲,外头冷,别受了风寒,快回去吧?”王嫮关切地提议,冲郑孟华递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郑氏,单把陆鸢撇开去,在人群的簇拥下跨进府门。
阖府女眷的目光几乎都不动声色落在陆鸢身上,心中不免思量:平威侯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回来了,陆鸢这位鸠占鹊巢的夫人该何去何从?
陆鸢神色依旧如井水无波,面上带着清浅而礼貌的喜悦,似笑非笑,淹没在迎接的人群中。
众人坐在厅堂寒暄,陆鸢从郑氏姑侄的谈话中听出褚昉提前归京的缘由来。
为郑氏贺寿只是其中一端,更紧要的是凯旋大军收到钦天监的消息,今冬的雪落得早,且极可能连着落上几日,到时积雪封路,回京行程恐要再延。褚昉怕郑孟华两个娃娃受不住雪日赶路的寒冷,这才率军提前赶回。
听到这里,王嫮别有深意地看陆鸢一眼,笑语中带着歆羨,“不知三哥竟还有这般体贴的时候。”
府中上下都知褚昉待陆鸢冷淡,两人成婚两年有余,褚昉如今的起居都还是大丫鬟操持,并没交给陆鸢这位夫人,莫说体贴了,便是寻常的相敬如宾也不曾见。
王嫮此话无疑在陆鸢心间捅刀子。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投向门口位置,那里站着存在感极低的陆鸢,若不是王嫮这句话,众人都想不起来房里还站着一个名正言顺的平威侯夫人。
陆鸢在众人意味不明的目光中笑了笑,没有接话。王嫮却挑衅地再次开口,直接问陆鸢:“嫂嫂,你说是不是?”
陆鸢笑意不减,抬头对上王嫮目光,“侯爷素来宅心仁厚,这般做也不稀奇。”
她温温吞吞,竟似一个泥人任人揉捏,众人很快便转移了目光,看回与郑氏寒暄的郑孟华。
厅堂之上一片和气融融,忽听外头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是褚昉一母同胞的弟弟褚暄回来了。
“母亲,大喜事!”
听见自家夫君的声音,王嫮含笑迎了过去,恰碰上褚暄掀帘进门,便问:“什么喜事?”
褚暄旁若无人牵过王嫮的手暖在手中,走向郑氏道:“三哥平乱有功,晋爵安国公了。”
众人闻言,纷纷向郑氏道贺,堂上顿时闹哄哄一片,陆鸢却似淹没在滚滚沙海中的一粒微尘,一如既往无人问津,好像加官晋爵的人与她没有分毫关系,凭谁也不会将这份荣耀贴在她身上。
褚暄却在这时接着说:“圣上本来还有重赏,三哥都婉拒了,只向圣上要了一道恩旨。”
众人看向褚暄,却并不稀奇是何恩旨,想来褚昉加官晋爵,母亲和妻子定也有了荣封,少说也得封个郡君一类。
念及此,终于有人朝陆鸢投去几分羡慕,暗暗感叹她这个夫人虽不得宠,但只要占着那个位子,有些东西总是差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