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芷死了,死在回娘家的路上。
冷硬的石头戳着她的后背,山间的风像刀片一样刮过来。
她眼神怔怔望着前方,明明再往前走一里路就是家了,却死在了家门外,死在为妹妹结婚贺喜的前夜。
说来,去参加婚宴、喝喜酒,很少有人半夜赶路。
像梁芷这样,孤身一人走山路的更是少之又少。
但梁芷不得不这样做。
因为她是从婆家逃出来的!
若是动作慢一些,恐怕连出门的机会都没有。
婚后婆婆管她管的很严,出门、家里的吃喝、生孩子等等,就没有不管的。
“想出门?买什么去?跟我一起吧,要不等大勇下班。你一个人去,谁知道去做些什么?”
“你弟弟妹妹怎么又来了?家里的吃的都是有数的,看紧点。”
“大勇在镇上工作,虽然来回路远了些,怎么能男人没回来,女人自己在家里就吃起了饭?”
“梁芷,来,这是妈找的偏方,两年了还没孩子,你得找找是不是自己的问题。”
……
梁芷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犯人,一举一动都放在了别人眼皮子底下。
婆婆却觉得理所应当,在她心里梁芷是个不守规矩的女人,名声都不清白了,能有人娶,就该烧高香。
这回妹妹要结婚,梁芷一心想回家贺妹妹结婚大喜,婆婆却说什么都不肯。
好像一离开婆家人的视线,梁芷就会做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似的。
这种时刻的怀疑,让梁芷一度很痛苦。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有人信,或者不用解释,他们只相信他们相信的。
于是梁芷逃了。
婆婆说:“要是敢出这个门,这辈子就再也别回来!”
梁芷竟然觉得,不回来也挺好,随便去哪里,只要不是这里。
可张勇不叫她走,劝她,骂她,死死拦着她。
梁芷这才慌不择路,一头扎进山里。
张勇在后面追,她在前面逃,路越走越偏,越走越险,最后脚底下一滑跌了下去……
不停下坠时候梁芷曾想,她的人生到底为什么走到这一步?
是不是当初没有和程穆谈对象,名声就不会坏?是不是不和张勇结婚,就会完全不一样?
死到临头,想起程穆,她还是觉得心口一阵刺疼。
梁芷对程穆掏心掏肺,程穆却把她变成了过街老鼠。
梁芷和程穆,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十六七岁更是谈起了对象。
两人虽然没过明路,但双方家里对此乐见其成。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结婚是板上钉钉的事。
程穆会说话、会来事,在大队上很吃的开。
面对唯一的会计名额,程穆说:“梁芷,你什么都不用干,只要每天漂漂亮亮的,以后我养你。”
工农兵大学的名额下来了,程穆道:“都说男人混的好,女人才有面子。我去进修,学历高了,你也有面子不是?而且,我们是肯定要结婚的,我只是想多赚点钱养家、养你和我们未来的孩子……”
甜言蜜语,再加上一张顶好的皮相,叫梁芷彻底陷入了对方的温柔陷阱。
那时她完全忘了自己也是高中生,是大队上程穆为数不多的竞争对手……
程穆如愿得到了上大学的机会,临去前,拉着梁芷依依不舍,说了不少软话,还赌咒发誓要娶她,只求梁芷能帮忙照应家里。
梁芷没有犹豫,一口应了下来。
程父程母为人很好,性子和善,对梁芷也很亲近。
当时她想,哪怕不为程穆,就只是邻居,她也不能撒手不管。
可谁都没料到,程穆去了学校,就像是人间蒸发了。
程母摔跤时,程穆不在。
病的下不来床时,程穆更是不在。
梁芷找人送信过去,从五天一封,变成三天一封,但每一封信都石沉大海。
最后,她自己背起了照顾程母的担子。
梁芷照顾着两家人,好不容易缓过了劲儿,程父却意外去世了。
大热天,队员们把人停在家里堂屋,大队长一口接一口抽着旱烟,叫梁芷尽快拿主意。
梁芷一个外人,怎么拿主意?
她又想法子,找程穆去。
去县城拍电报,打电话,找邻村的、同校的帮忙去学校打听,自己去工农兵大学门口等……但程穆就是联系不上。
生老病死,人生大事,实在没办法耽搁。
梁芷一咬牙,以儿媳的身份埋了,叫弟弟去给老人捧盆摔瓦。
把她和程穆,推到了不结婚没法收场的地步。
她以为程穆是会娶她的,可自己的一腔孤勇,在程穆挽着挺着孕肚的妻子回来时,成了彻底的笑话。
封闭的小山村里,闲言碎语也是会逼死人。
何况梁芷底下还有个妹妹,姐姐风评不好,容易影响妹妹的婚事。
所以梁芷嫁给了张勇。
张勇喜欢她长得好看,她则图婆家离的远,能尽量不影响家人……
细细想来,当初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梁芷只想在自己彻底消散前,见家人一面。
妹妹是爱美的性子。
送梁芷出门子那天,她和弟弟一块儿追着送亲队伍哭着跑了二里地。
结果不小心摔破了下巴,留下很长一道疤。
如今好容易要嫁人了,梁芷想知道妹夫是什么样的性格,会不会对妹妹好。
弟弟长得高大,却很冲动。
那年,大队上有人说梁芷坏话,他把人堵在角落里,反被对方和兄弟联合起来打了一顿,腿部落下残疾,现在走路还有点一瘸一拐。
妈说要带弟弟去看腿,也不知道弟弟腿好点了吗?阴雨天还会不会疼。
还有妈,妈年纪大了,如果知道她没了,肯定会很伤心……
胡思乱想间,梁芷听见身边传来一阵嘈杂。
是婆婆和张勇!他们竟然追过来了!
张婆子远远望着梁芷,瘦削的脸紧紧绷着,问儿子:“大勇,她死了没?”
张勇一反平时的老实憨厚,语气冷淡:“没气了,身体也冷硬的厉害。”
张婆子拍手叫好:“死的好,叫她别乱跑,非不听。她一死,大家都轻松了,等我们拿了钱,正好给你再娶个媳妇……”
梁芷听了,脑子嗡嗡的。
婆婆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死了他们为什么有钱拿?!
原本笃定的过去,好像一下子变得不确定了,是不是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张勇站直身体,垂着眸盯着梁芷看了一会儿,“我看行,我去叫人发丧,梁芷妹妹是不是今天结婚?要是她知道自己婚礼这天姐姐死了,又是一场好戏。”
他说着还恶劣的扯了扯嘴角,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场景。
张婆子笑一下,“行啊,你赶紧去。”
她都死了,妹妹也好不容易找到好人家,他们为什么还不肯放过她?
回想过去,梁芷真不觉得自己有哪点对不起张家人,也从没想过张勇是如此阴狠的性子!
梁芷好恨,恨自己成了孤魂野鬼,半点作用都没了。
她的灵魂叫嚣着扑过去,想抓住张勇的衣服,不叫他去。
但没用,张勇轻而易举的穿透她的身体。
梁芷尖叫、痛哭。
没有人听得见,也没人看得见。
她的歇斯底里就像一个笑话,张勇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丝毫不受影响。
张婆子更是蹲下来,拍了两下梁芷的脸蛋。
“啧啧,梁芷啊,你别怪我们,要怪就怪你自己。”
梁芷顿时双眼赤红,什么因果循环,天理报应都是假的!没人会管这些!
程穆,踩着她上位,借着妻子家的背景,现在已经是乡镇书记了,听说他年前还得了个儿子。
张勇只要把她一埋,得了钱,又能重新开始。
她呢?她的弟弟妹妹、她妈呢?
为什么什么都没做错的人,却没有善终!
梁芷不服!
她嘶吼着,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痛,再之后就彻底没了意识。
……
“哈哈,姐,你被我逮到睡懒觉了吧!”
天蒙蒙亮,一个身影站在床边,一边系扣子一边跟梁芷说话。
她垂在耳朵两侧的辫子跟着一甩一甩,瞧着活力满满。
这声音、这身形……怎么看怎么像梁蓉。
梁芷睁开眼睛,猛地看见眼前人,不禁鼻尖一酸。
来不及弄清楚怎么回事了,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滚到枕巾上。
她抿紧唇,不敢吭声,怕惊了这场梦。
天色暗,梁芷几乎没什么动作,梁蓉一点没察觉。
她利索穿好衣服,“姐,你很少睡懒觉的,肯定是昨天割麦子累到了。你再眯一会儿,今天的早饭我去做!”
梁蓉说着匆匆往外,没给梁芷回应的机会。
门彻底关上,梁芷才擦着眼泪缓缓坐起。
屋里的光线不甚明亮,只依稀能看清。
墙面老旧,贴了好几张旧报纸,盖着的被子是个大红牡丹图样的,是妈结婚时的压箱底,墙上还挂着个撕了一半的万年历,模模糊糊的,只看得清1975几个大字……
如果是梦,未免太真实了。
梁芷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感受到疼痛,才有些心安。
看来……不是梦?
她努力安耐住心头情绪,摸出衣服穿好,站在门口深呼吸好几次。
正要出去,梁蓉不知什么时候折了回来。
门一开,梁芷借着灯光,清清楚楚看见梁蓉光洁下巴和左半边脸!
又想哭了。
梁芷掐着自己手心,半垂下眼,不敢和梁容对视。
梁蓉注意力在梁芷的衣服上,一点没注意到姐姐不对劲。
“书记家的二娃不是说程穆哥这两天要回来了?妈给你新做的衣服呢,怎么不穿?”
“我姐这么好看,程穆哥回来看见,肯定大吃一惊,哭着喊着要娶你!”
程穆。
梁芷听见这个名字,心口好像被蛇咬了一口,一阵刺疼。
“姐,你不记得啦?程穆哥今年应该毕业了,之前一直联系不上,如今倒是叫人主动递消息回来……”
梁蓉嘟起嘴,心里不满,但碍于姐姐到底没说什么。
“我怎么会忘?”梁芷默默攥紧拳头,就是死了化成灰也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