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悟道诗》
黄河出官仓峡峡口后,蜿蜒流淌,经蜀地形成大弯。此弯地势低洼,水患频繁,附近以农耕为生的村民逐渐迁居上游一处山脊。数十年后,此地发展成小城,名扶丰城。别看这城不大,多为平庸之辈,但近年此处命案频发。加之有人煽风点火,久而久之,传言四起,称此地阴阳不调,有妖邪作祟。朝廷遂派人在此修建镇邪庙宇,正门横楣立一红木标牌,紫金填字“灭因寺”,字如龙凤盘曲。寺中有漆金巨佛,高五丈余,佛眸肃穆,栩栩如生,手持双头宝剑和七层玲珑宝塔两件法器,左右各立一仙童玉女,喜笑颜开,脚下踩着两头凶残的火兽,祸斗与赤鷩。寺庙选址讲究风水,前有三丈深潭,后靠扶丰山脉,山中古林蔓延,终年瘴气弥漫,后山阴气极重,而山前风水绝佳,所有煞气均被大佛阻挡,扶丰城位于灭因寺正南。
寺中有十位武僧,终年足不出户,寺庙也不受香火供奉,甚是神秘。百姓听闻此地乃隐世高僧加持,不堪喧嚣干扰,然人皆有私欲,虽寺庙不得靠近,为求平安,众人仍私下于附近设奉桌,按时烧香拜佛,供奉果蔬。久而久之,邪魅妖祟果真少见,连人命案子也不再频繁扰得县太爷难以安睡,一时间寺庙成为圣地,百姓不敢妄言,对其崇敬之情更甚。
然而,在城郊人迹罕至之处,却并非如百姓所见那般太平......城西茶肆内。
“听闻昨日周府公子死了!”
“啧......周府乃城中大户,此等大事,何人不知?周公子尸身于城郊野地被发现时,鲜血已被吸干了!”
“上月听闻周府家奴说,那周公子迷上一戏班子的名角,夜夜与其相会,现今出了事,那戏班子却不见了踪影。”
“可不是嘛,太诡异了!我没听说过城内有戏班子到来啊,想必周公子是遇鬼了!”
“你别不信,看城门的汪顺上月当真遇见过一戏班子,四更天时,他睡得迷迷糊糊,听闻马车上有女子哼唱《红梅记》,那声音悦耳动听,余音绕梁!一阵风吹过,马车的布帘被掀起,你们猜如何?”
众人闻声围聚过来,有人骂道:“有屁快放!”
说事儿的人放低声音,道:“那女子简直就是再世的凝香儿!”
众人唏嘘,一人扒拉开人群疑道:“汪顺祖上三代都是屠户,要不是他爹有个远房亲戚发达了,他也不能在这里看城门,莫说前朝的凝香儿,便是我朝刘贵妃的画像也不是随便什么猫猫狗狗能见到的!听他瞎吹牛!”
说事儿的人不干了:“汪顺是个老实人,他若那么说,那女子定然貌美,你们不信,我可信,不然周公子怎么被勾了魂儿去?”
另一人撇嘴:“说是说,谁能证明周公子当真是被鬼戏子勾去的?他汪顺要是也能看见,那女鬼能饶了他?”
说事儿人摇头:“汪顺虽做了门吏,但毕竟家里世代杀猪,那身上多多少少带了牲畜的怨气,手里的刀又是辟邪之物,谁人不知鬼最怕屠夫和木匠,没伤他定然与此有关!”
一个精瘦的老头捋着八字胡,站在角落幽幽道:“若是伤人厉鬼,岂是区区屠夫能镇的住的?只怕是时候未到啊!”
说事儿的人两眼朝老头方向一定,当即站起身子,恭敬的鞠了一躬,两手指着自己的位置,忙道:“五叔!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被叫做五叔的老头,慢慢移步至说事儿之人的位子上,一屁股坐下,又顺手取过酒壶,对着喙嘴喝了一口他的酒,对众人道:“自从朝廷建了灭因寺,我们扶丰城的妖邪鬼祟少了一大半,可是近来却有抬头的趋势,大伙还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么?”
众人纷纷皱眉,一个年纪尚轻的壮年,中气十足道:“肯定是那鬼书生!他在哪哪就生妖邪!自从他出现在我们扶丰城,便没了什么久安之说,若是杀了他,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哪里还会有这些邪祟肆虐?”
五叔白了他一眼:“说得简单!在座有谁真正见过那鬼书生?是真是假还未可知!况且便是真有这么鬼书生,谁能抓得了?是你还是我?”
众人登时噤了声,徒剩叹气。
扶丰城沿河而建,大多是祖上几代都住在这里,子承父业居多,有出息的也不过尔尔。过去,不过就是个离朝廷十万八千里的边缘小城镇,最近这数些年,朝廷建了灭因寺后,扶丰城才沾了些龙气。
前些年新调任的县太爷听说和吏部尚书有些什么表的关系,官职不大却堪比一方土地。
县太爷四十出头,名叫马秋霆,肥头油面,家中小妾成群,整日里挂冠拂衣醉生梦死,更是陷在温柔酒肉乡中,管他什么鬼书生夺命戏子,报官的给些银两便煞有介事的查上一查,凭着一张嘴一纸诉状,多半是得不到什么结果,时间久了,人们便称这县太老爷,大头硕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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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丰城百姓状告那鬼书生草菅人命,可县太老爷却以阳官不管鬼事为由,将告状的几人打了板子赶出了县衙。百姓没了靠山,只能忍气吞声,谈到鬼书生时多骂几句,过过嘴瘾便罢。
日头西沉,待到家家户户烛火熄灭,城东头渐渐起了雾,城中飘出阵阵的香醪婉婉的气息,醉的城门外的梨花树飘起了“小雪”。
汪顺吸了吸鼻子,裹着外衫缩在城门口的角落里打着盹儿,打柝声才绝,便听到不远处行来了一对马车。
此时已经是子夜,便是夜晚狩猎的猎户也不会选择这个时间归家,汪顺费力的睁开眼,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浓雾当中一架马车缓缓驶来,马车上挂了两个白灯笼,有些瘆人。
车内隐约有个女子的声音轻轻吟唱:“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愁绪终难整......哭泣借月问檀郎......思念妾身否......”声音林籁泉韵,如泣如诉。
汪顺睡意随着这声音瞬间消解,他听过这声音,就在数天前,那女子出了城后,周公子就殁了,他本没有将两人联系在一起,但听说周公子与那戏子有染才丧了命去......而且这戏班子阴的很,整个扶丰城除了他竟没有人再见过?......
汪顺闻着声音,寒毛直立,两条腿倏然间就没了知觉,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
直到戏班子到了跟前,停在城门外......
汪顺眼睛借着城门火把忽明忽暗的火光和月色,发直瞧着领头的马车。
这匹红棕的高马羸弱呆滞,双眼像是蒙了冰霜,浑浊不堪,眼角似是有什么黄白的东西在蠕动。一条花花绿绿的缰绳被一个低着头的车夫牵着,车夫也不说话,戴着顶蓑笠,身着古青色的衣衫,看着还算新整。
汪顺慢慢站起身子看到了车夫惨白的下巴和青紫的嘴唇,鼻息中飘过一阵恶臭之气。
马车有些破旧,四周缀饰着排穗和绒球,五颜六色的缎子挂在车顶,在白色烛火映照下说不出的诡异。后面两辆马车也是如此,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在车内。
汪顺眨巴着眼睛,就觉得这几辆马车远远看着像是一座挂了彩色魂幡的新坟,他壮着胆子,高声道:“来者何人?何事进城?”
他说完都没发觉自己尾音已经拐了弯,抖的不成样子。
那马车内静了一阵,就在汪顺打算上前一步时,蓦地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大人,小女子乃罗庄冯氏人,前几日受邀到惠城唱曲子,今日赶路有些晚了,望大人通融,允我入城。”
汪顺皱眉,又扫了眼周围,问道:“我在城里怎么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个戏班子?”
女子转而悲凄道:“做戏子的无外乎两种,一种是生来便被卖到戏班子,一种是穷困潦倒,只能以此谋生,妾身家在罗庄,父母早亡,前些日子哥哥也患了重疾,这才抛头露脸,做了下贱营生,若不是生活所迫,妾身又怎会涂脂抹粉,卖笑求财呢?”
汪顺不信:“你一女子,大晚上在郊外游荡,你让我怎么信你?”
女子倏尔轻轻柔柔道:“安城离这里甚远,妾身自然不会是傍晚动身,若非家中哥哥重疾,妾身又怎会选择连夜返回?大人,前几日你是见过妾身的,妾身从城里出来,您还多看了妾身几眼,大人忘记了?”
话毕,马车的轿帘轻轻揭开,一个肌肤如雪的女子探了半个脑袋出来,斜坠的发髻上扎着彩绸,鸦鬓两蟠乌袅袅,水汪汪的大眼睛蕴着撩拨,样貌甚极。她眼睛扫在汪顺面上,见他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霎时间红了面,半羞半喜,欲言又依依,点了蔻丹的指尖柔柔的捏在矫帘上,攥出了丝丝褶皱。
汪顺毕竟是个大男人,虽然娶妻不久,但见到如此美人哪里能把持的住,他涨红了脸站起身子,轻咳两声,本想再多做些检查,不想那女子竟探出三寸金莲,下了马车朝着自己款款走来。
那身姿娉娉婷婷,肥臀细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软的不成样子。
汪顺急忙挺直腰板,眼睛不敢过多直视她,道:“扶丰城近日出了人命案子,夜里进城需要路证,拿不出路证,姑娘便是说破了天,我也不会让你进去!”
“咳咳”女子轻轻咳了两声。
汪顺深知夜寒,他心中怜悯,但周府的人命案子在前,又传言是戏子作祟,他怎敢随意掉以轻心,他劝道:“姑娘,往回返一里路有家驿站,姑娘可到那里将就一宿,明日白天再进城也不晚。”
他心中暗忖,若是正经人,定然听他劝说白日再进城,若她执意夜里进城,又长这般模样,真是女鬼也说不准?想到此,他默默退了一步。
不想那女子根本没有返回之意,她长长的指尖划过胸襟处,一双媚眼含羞,解开前襟,将手伸了进去。
汪顺见状脸由红转紫,眼睛扫向默不作声低着头的车夫,沉声道:“姑娘此举浮浪,若被人看到,清誉尽毁得不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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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盈盈笑道:“大人误会了!”
她从胸襟处抽出一张纸,递给汪顺:“大人若非要一张路证,这张便是。”
汪顺犹豫几分,接了过去,见字样果真是正规证,只不过低头看印章时皱了眉头:“为何是黑色的印章?”
女子细声细气道:“半夜三更,没有光亮照着,自然看不清黑红,大人不如用火把照着,那样看得清楚!”
汪顺觉得有理,伸手就要去够城墙上的火把,却不小心被一颗不知哪里来的石子绊了个踉跄,一下子摔在了自己方才休息的竹席上,紧接着竹席挪动,席下一把暗夜里散着青辉的杀猪刀出现在二人眼前。
汪顺倒没觉得什么,这是他爹听闻周公子传言后,让他随身带着的,可是此刻方才还在眼前的女子突然移步数丈之后。
周围温度陡降,汪顺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看向那女子,见那女子一脸无辜站在远处低声道:“大人说得有理,这里离罗庄也有数里之遥,不如大人将路证归还于我,我明日再进城。”
汪顺心中生疑,他急忙衬着临近的火光又埋头看了一眼路证,猛的皱眉,那路证上分明就是一个黑章!
他虽是个寻常百姓,但黑章的意思他不是不知道!“白草嗖嗖接冷云,幽魂来往随官牒”,黑章是冥界的官印,鬼祟持此路证,只要被阳火燃烧,门神自会准许通行,到时候便是汪顺举着十把杀猪刀也拦不下此女。
汪顺心下寒冽,两胆发虚,他壮着胆子摸过佩刀,对女子喝道:“你究竟是人是鬼?来此有何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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