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星垂,轻云如烟,风将弯月吹入云层,天际如渐渐染墨,终究黯淡下来了。
漆案旁一簇簇的红山栀尚有水珠,鎏金红釉香炉仍在夜色里轻吐烟雾,明明是喜庆之景,可到了夜里,却透出凄清幽冷。
抱膝蹲在桌案旁的少女一身石榴色罗裙,细碎黑发垂在鬓边,澄澈稚气的眼眸怔忡的望着前方虚空,纤细的身子尽数融入沉沉夜色。
夜风簌簌,一早贴满庭院的喜字,已落了满地。
大丫鬟吉祥对着桌案使了个眼色,侍立在旁的婢女才敢上前收拾。
她们手脚利落,脚步轻盈,唯恐惊动了什么。
精心摆放的山栀子被迅速挪走,精致的江南糕点被悄然撤下,侍女们准备去卷未曾被印手印的婚书……
夜风拂过,鲜亮轻盈的喜字剪纸,坠落在绣了金线石榴裙摆上。
如同美梦惊碎,姜诺细瘦的肩头一颤,终于缓缓抬眸:“慢着。”
两个字幽幽绵绵,衬着灯火阑珊,听得人心也起了怅惘。
众人回头看,少女莹白脸颊泪痕未干,可那双向来漾满笑意的水眸,此刻却被月华洗濯得清冷沉静。
“姑娘,你也累了好几日,早些歇息吧。”吉祥走到她身侧蹲下,柔声道:“东西先让人收了,可好?”
姜诺眸光落下。
这小小的喜字,看似无关轻重,一个个,却是她亲手剪的。
姜诺唇角浮现一丝自嘲的笑意,将那喜字捡起,握于手心,缓缓站起身,侧首望向眼前的物事。
缠枝鸳鸯绣出二人姓氏的桌布,并蒂莲图案的饼搁,字字手写的订婚书……
一看便是极为用心的订婚宴。
用的皆是她自个儿的心血。
姜诺牵动唇角,勾起一丝自嘲的笑。
近些年,订婚宴愈发被姑娘们看重,随了京城风气开放,年轻公子和姑娘们常有出游时渐生情愫后,才让媒人上门提亲的,这些姑娘们重视布置订婚宴,和家族无关,都是姑娘们自个儿的期盼。
有婚书,有布景,更有两个人隐晦的点滴爱意。
姜诺自是在意这场订婚宴的,日期临近,更是反反复复的操心确认。
不是因了她要嫁的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君王,而是那良人,她已装在心里十年了。
姜诺唇角挂着笑,看向地上艳丽若火的红山栀。
今儿天一亮,她就早早起身梳妆,连发簪的图案,都细细斟酌过。
她穿上一月之前准备好的石榴织锦罗裙,在众命妇贵女艳羡的簇拥中轻声说笑。
订婚宴向来讲究热闹喜庆,饶是当今帝后的订婚,仍是热闹的,可气氛倏然一沉。
姜诺回头,众人跪了一地。
李檄一身玄色天子朝服,高大的身影穿过众人,走进了庭中。
这也是李檄的订婚宴,可他却唇角紧抿,剑眉笼雪,周身气场肃然冷沉,宛如下朝会见臣子。
姜诺眸色黯了黯。
这场订婚宴,她对李檄没有旁的要求,只说了句要尽量穿应景些,可他仍是一身玄服。
不过……李檄刚登基不久,诸事繁忙,怎会有时辰换衣呢?
姜诺并不在意,一瞧见李檄,就忍不住眼眸发亮,一张嘴仍是旧称:“表哥……”
李檄没应,将手负于身后。
他冷沉沉的目光扫视众人,半晌,眸光落在山栀子上,语气发沉:“此花从何处而来?”
姜诺眸中满是雀跃的星光,邀功般笑道:“我吩咐快马从蜀地带来的,早两个月就准备了。”
山栀花南北都有,但红山栀,唯有蜀地最盛。
因了是婚事,姜诺特意选了喜庆之色。
李檄冷冷扫过灿若烟霞的花,声音喜怒难辨:“你可知从蜀地运这些花,要耗费多少民力财力?”
姜诺一愣,鼻尖登时一酸,半晌,才听见自己委委屈屈的声音:“可订婚宴只这一次,很多人都会选蜀地滇地的花运送……”
外地运花并不罕见,大富之家,高官之女,多有先例。
她是侯府的嫡姑娘,是未来的皇后,唯有一次的订婚宴,布置几束花……很过分吗?
过分到……他一踏入门内便无视周遭,直接诘问?
李檄长身玉立,低沉的声音格外醇厚严厉:“你是要当皇后的人,上行下效,行事更应谨慎,你如此轻易被人左右,沉溺华而不实之物,如何当得了六宫表率?”
说罢,紧皱眉心拂袖而去。
姜诺想要解释,张了张嘴,却嗓音发哑。
此时,门外一道清朗男声响起,汉语稍稍生涩:“此女是贵国皇后?”
屋里屋外安静了一瞬,才听到李檄开口,矜冷沉稳,无一丝波澜:“见笑,只是朕表妹。”
一字一句,如冰冷尖锐河石,沉沉落在姜诺心底。
全身如同失去知觉,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栗,拢在绯色绣花衣袖下的指尖,瞬间冰冷。
姜诺这才晓得,别国使臣也一同来了。
她的百般用心,他视而不见。
甚至对她这个人,都不愿坦然承认。
她让他不喜,让他觉得……很丢人吧?
在场众人皆是京城权贵,目睹天子薄怒,纷纷告辞散去,有些年纪相仿的贵女,语气或讥或讽,姜诺整个人却飘飘摇摇,一个字都听不到了……
打更声遥遥响起,姜诺收回思绪,目光一一拂过漆案上精心准备的物件,轻轻勾起唇角。
这些时日,她最怕的,便是订婚宴上出错。
她那般用心,还好,订婚宴没有丝毫错处。
可她却忘了,人若是错了,事再圆满,也只会沦为一场笑柄。
“姑娘……陛下他……”吉祥瞅了瞅四周,因姑爷是一国之君,连安慰姑娘都要大着胆子:“陛下当着外人,就是那个不苟言笑的脾性,心里还是有您的。”
夜风凉彻,六时为姜诺披上并蒂连枝的海棠花斗篷,如往常般安抚道:“您莫要伤了心。”
姜诺眸中覆有薄薄泪光,她含笑摇头。
泪光如月色稀薄脆弱,她摇头之际,却未曾坠落。
她不伤心,真的不伤心。
她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了她每日浇水,小心翼翼呵护的红山栀。
可惜了她亲笔写出的婚书。
可惜了她不顾指尖受伤,也要亲手篆刻的婚印。
可惜……可惜了这十年来,毫无保留,倾尽爱意的自己。
月影下,假山旁人影绰约,两个丫鬟窸窸窣窣走来,看模样,似是在姜老太太身边伺候的。
“嘘——都二更了,我们别过去了……”
“快来看看嘛,应该还没收完呢,咱们府搭的订婚宴搭的可好看了!”
“唉……再好看有何用,陛下还不是转头就走了……”
“说来真是好笑,这订婚宴京城里每日都办,没见过谁家大姑娘自己备下婚书的,”那大丫鬟半笑半叹:“咱们侯府的姑娘,自己采买,自己准备,到最后也没落个好……虽说嫁的是天家,传出去也真丢脸面……”
“京城那些眼皮子浅的姑娘丫鬟们,都说咱们姑娘是巴巴儿想搭台唱戏,可惜,唱了一场独角戏……”另一个丫鬟哼道:“那又如何?再怎么说,姑娘和陛下一同长大,皇后这戏,也轮不到她们去唱!”
“听说陛下最看不惯京城富户权贵排场,正要整治呢。”另一个丫鬟压低声音:“可能是姑娘行事,让陛下觉得奢靡了……”
两人正说着,一转头,却吓得面色发白。
本以为这个时候,人都散了,谁曾想披着斗篷如天仙儿般站在订婚桌案前的人,不是诺姑娘又是谁?!
丫鬟捂着头脸飞快请个安,逃似的退下了。
谁不知这位姑娘身负凤命,在府里虽无爹娘护着,可府中上下的人都敬着她,也远着她。
“姑娘……别听那些人乱嚼舌……”吉祥皱眉,轻声道:“陛下和姑娘从小一起长大,这等情分,又岂是他们懂的……”
姜诺眸光动了动。
这句话,她常常说给自己听。
旁人的订婚书,是二人传情递意,一人一句接出来的,她姜诺的是自个儿写的。
可她相信,那些话,也是表哥的心意。
君心似我心。婚书是谁写,习俗是如何,她并不在意。
本以为超脱于世俗之外,却没曾想,自己反而成了最可笑之人。
以往但凡有人质疑,姜诺便想,陛下和我一同长大,这等情分,又岂是他们能懂的?
而这句话,本是两厢恩爱的甜蜜,渐渐却成了她的安慰。
烛火摇曳垂泪,姜诺抬手,将捡起的喜字凑近火焰。
那般灼目,似乎永不会褪色的明艳之色,转瞬被火光吞噬,徒留一地灰烬。
想来世间并无所谓执念,短短一瞬,喜字尽数成灰。
吉祥瞧了,心里很不安,她搀住姜诺:“姑娘,姑娘该就寝了……”
“这花……真好看……”姜诺杏眸凝了一层晶莹的薄雾,她弯身捡起裙边的山栀子,捧在手里观赏,眸光似怜似赏,衣袂轻扬,宛若月光下的翩翩仙子。
如此好看娇艳的花,却被李檄冷冷拂袖,倏然坠到地面。
吉祥听出话里有自怜之意,忙笑道:“捡起来插在瓶里,还是一样的。”
姜诺垂眸,长睫覆盖的眸光落在沾染尘埃的花瓣上,许久轻声道:“朝花可以夕拾,可落下的花却再也回不到枝头上了。”
姜诺微微仰头,酸涩的晶莹,顺着眼角缓缓落下。
花瓣被眼泪打湿,轻轻从掌心跌落,姜诺转身,一步步走回了卧房。
吉祥和六时对视一眼,心里皆是一惊。
姑娘的一举一动,惆怅中透了一股决绝,姑娘那般在意陛下,这次被当着众人下了面子,莫非会想不开?
“看姑娘的样子,不是要……”吉祥没敢多说,只使了个眼色。
六时立刻会意:“姑娘这几日的饮食起居,更要格外留下,一时半刻都离不开人,也嘱咐下去,莫要当着姑娘的面再提陛下了……”
姑娘满心满眼都是陛下,又生性绵软受不了重话,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