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元隆五年九月初八,天色大异。
朝阳如血,在千里万里的云层上洒下万道红光,又将苍莽大地映照得一片凄厉悲壮。
柔嘉站在都城城头,单薄的身形被晨风吹拂着,衣衫鼓荡,更显纤弱;红日为她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颊染上凄艳,而她茕茕孑立,恰似一支脆弱的雨后海棠。
“你当真,要将我献给北奕?”柔嘉定定看着自己的夫君,红唇僵硬发冷,心里头也如这天色,血淋淋的。
陈昱侧着头不敢看她,只搂紧了怀中的高贵嫔,虚弱道,“你……帮朕那么多次,便再帮一次吧!”
北奕人陈兵城下,他们少经开化,粗蛮无礼,叫嚣着南齐的皇帝玩弄了北奕皇帝的女人,便也得将自己的皇后献出来,以供北奕泄愤。于是陈昱当真要将柔嘉献出。
已数不清绝望了多少次,柔嘉心丧如死,流不出眼泪。
而引起这一切的“北奕皇帝的女人”——高贵嫔,只轻轻看了柔嘉一眼,便一脸冷漠地转回了头,靠近陈昱,理所当然地受着皇帝的怀抱与保护。
见春与知夏两个,是自小跟着柔嘉的婢女,早已跪在地上,哭着给柔嘉求情,可陈昱并不理会,反而旁边的奸佞太监,命人将两人拖走了。
被柔嘉直直盯视,陈昱姿势僵硬,偏头更不敢看她,道,“阿珺姐……你便去罢,若真能退了敌兵,朕……我给你立功德碑!永远记着你,日日给你诵经!”
这一刻,柔嘉想笑。
她全心全意对待了近二十年的表弟、夫君,竟然薄情寡义、愚蠢无能到如此地步,可惜她今日才完全想明白。
无法面对柔嘉的反应,陈昱对旁边一脸奸猾笑意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便一脸阴笑地上前几步,“皇后娘娘,您最识大体不过,不要让陛下为难。”
柔嘉偏了偏头。城楼下的北奕军队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当真是旌旗蔽空、气吞山河。
吞的是大齐的山河。
柔嘉回头,视线从欲要抓她的太监、懦弱后退的朝臣、无动于衷的高贵嫔身上一一滑过,最后落到陈昱脸上。
秉性正直为国为民之人都已死去,大齐气数尽了,她也该走了。
柔嘉收敛笑意,将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威仪道,“我,大齐谕旨册封的柔嘉公主,宁死不受辱!”
声音清脆而铿锵,掷地有声。
不再多看任何人一眼,她一把扯下头上沉重的头饰,提着裙摆,如夏日的疾雨,又如离开樊笼的鸟儿一般,几步奔到女墙边,毫不迟疑,翻身跳了下去!
她说她是大齐柔嘉公主,她愿以这个身份慷慨死去,她再也不愿做陈昱的皇后。
随着柔嘉坠落,一瞬间起了许多惊慌的呼声:“皇后娘娘!”“柔嘉!”“公主!”
柔嘉仰面坠落,眼中倒映着壮烈苍穹,耳边听到了呼声、风声、旌旗猎猎声,以及北奕敌军嬉笑叱骂的声音。
“哈哈皇后被逼得跳楼,妙啊妙啊!”
“南齐的皇帝真是个软蛋,竟当真把自己的皇后拱手送人!”
“让他来钻我的□□,恐怕他也会钻吧!”
“这南齐的皇后确实美貌,若身体没有摔坏,我们……嘿嘿……”
柔嘉心中很空,很静。她想,大抵死亡,便是如此空阔寂静,静得发冷。
柔嘉闭上了眼,等待落地那一刻的解脱。
但她没有等到,而是猛地落入一双坚实的手臂,脸颊贴上冰冷的胸甲,硌得她有些疼。
柔嘉诧异,睁开眼眸,眼神顺着凸起的喉结、硬朗的下颚,看进一双深邃的,仿佛盛满月光般的眼睛里。
眼睛的主人紧紧抿着薄唇,定定看着她,一言不发,手臂却将她的纤腰搂得更紧了些。
“殷……殷……”鼻尖闻到干燥清冽的男子味道,柔嘉却来不及羞窘,而是愣住了。
殷绪没有回应她,抬眸的同时抬起右臂,将自己手中窄刀,死死钉入了城墙。
柔嘉能感觉到那一瞬抱着她的人有多用力,脸上的、手臂上、肩背上皮肉尽皆绷起,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将他们的去势止住,而后借力狠狠往上一攀!
殷绪就这样,单臂抱着柔嘉,跃进女墙之内,而后小心地将柔嘉放下。
一切几乎在电光火石间发生,又快又出其不意,所有人都看着突如其来的殷绪。
殷绪身上穿着北奕的铠甲,脸上风尘仆仆,对自己的来由不做解释,对所有的目光视而不见,甚至也没有拜见尊贵无匹的皇帝。
他表情静默,眼中只有柔嘉,缓缓朝她跪了下来,单膝点地,拱手道,“公主殿下,微臣救驾来迟。”
他的声音低沉清冷,仿佛冬日阳光下冰凌相撞的声响,清晰而动听,又充满着对柔嘉的恭敬与虔诚。
柔嘉已干涸的眼泪,这一瞬间却又湿润了眼眶,“殷将军……”
这几日,她经历了国之将破的惶恐,经历了亲人尽皆逝去的惨然,更经历了,被夫君送给敌人玩弄的绝望。
她以为自己已是一无所有、孤独于天地,没成想,跳楼之后,却还有人于千军万马之中,冒死救她。
不是救护皇帝,或者别的谁,而就是为她——柔嘉公主,救驾。
“微臣在。”听到柔嘉的声音,殷绪抬头,乌沉沉的眼眸里写满坚定与忠诚。
柔嘉看着那双眼睛,忽然间感觉到,自己已和他命运相连,再也不会孤独。
有人认出了殷绪的脸,陈昱也认出来了,斥责道,“殷绪,雁鸣关之战你一败涂地,怎么还有脸苟活回来?!”
殷绪没有理他。雁鸣关是北奕突进大齐最重要的关口,他率众拼死抵抗几倍于自己的敌人,满心等着朝廷援军,却不料皇帝贪生怕死、拒不支援,弃北方诸多要镇而不顾,反而将军队团团调集在京畿附近来拱卫他。
北奕铁骑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南齐一寸失守,寸寸失守。
当殷绪带着杀得仅剩的几个弟兄突出重围之后,看着沿路伏尸遍地、血流成河的惨状,已然明白大齐国运到头了。
也是那时,他心中再也没了君上与家国,余生唯一的愿望,只剩柔嘉,于是想法混入北齐军中,最后来到城下。
殷绪没有理会陈昱,回应斥责的是北奕的皇帝。因为那人终于玩够了猫戏老鼠的戏码,下令攻城。
雄壮的号角声、激昂的战鼓声响彻天地,又充满不详。成千上万的箭矢破空而来。
南齐的士兵们已没了斗志,惊慌失措乱七八糟地举着盾牌防卫。
陈昱吓得脸色苍白,顾不得殷绪与柔嘉,搂着自己的贵嫔,被人团团护着,匆匆忙忙下了城楼,身后跟着一群如丧家之犬的大臣们。
皇帝与大臣们一逃走,守城的士兵更站不住了,纷纷跟着溃逃。
殷绪起身,夺过一个欲走士兵手里的刀,举刀利落地将几支箭砍断,看着柔嘉的目光没有一丝慌乱。
柔嘉只见过殷绪几次,有时在逢年过节的宫宴上,有时在封赏的大殿上。仅有的几面中,殷绪总是沉冷内敛的,英俊的脸上惯没什么表情。可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他看着柔嘉的目光,竟然有两分温柔。
“殿下,”他靠近柔嘉两步,道,“往后退吧,能多活一刻,便多活一刻,微臣会护着您。”
除了退,也没什么办法。她一个皇室女子,当真被敌人抓住,会受如何屈辱的对待,不可想象。
柔嘉含着泪笑了起来,“好。”这一刻,死亡竟然不是寥落寂静,而变得有些温暖起来。
殷绪护着柔嘉下楼。密集的箭矢下,他紧紧拉着柔嘉护在身前,时而高大的身子微微弯曲,竟是以身体为盾,来为柔嘉遮挡。
城楼下的局势更乱,士兵们殊无斗志,有的溃逃,有的无措,更有将领见风使舵,下令打开城门。
面容粗犷的北奕蛮子,骑着马打着呼哨冲撞过来,越来越近,眼睛里闪烁着兴奋嗜血的光芒。
殷绪没有再看,护着柔嘉往内城跑,低声道,“殿下,一直往前,别回头。”
惨叫声、箭矢声、坠楼声不绝于耳,血腥味弥漫。柔嘉抿紧红唇,提着裙裾,配合殷绪的步伐,奋力朝前跑去。
马蹄声如同追命的战鼓,一下下敲在柔嘉心头。柔嘉能听到殷绪反身挥刀的声音,有血溅了过来,又被殷绪细心挡去,不让血污弄脏她。
很快,她又听到了利箭刺破铠甲、钉入血肉的声音,耳边传来殷绪的低呼。柔嘉心尖一跳,下意识转头,殷绪却抬起手掌转回她的脸。
粗粝的掌心轻轻摩擦过脸颊,带来温热而真实的触感,转瞬即逝。殷绪的声音低沉坚决,“别回头。”
眼泪满出眼眶,柔嘉咬牙,迈着沉重的双腿,用不顾一切的力量,朝前跑去。
但逃亡终有尽时,结局终会来临。柔嘉跑不动了,殷绪夺了一匹马,后来马匹也死去,两人从马背摔落。
落地的时候殷绪紧紧环着柔嘉,以身体为垫来为她缓冲,自己却在地面洒下大片血迹。
柔嘉顾不得疼,从地上爬坐起来,才发现殷绪已满身是伤,背上更是插着好几支箭矢。
“殷将军……”柔嘉满脸是泪,抱着他的手臂,死命拉他起来,却力气早已用尽。
“殿下,别哭……”殷绪脱力地躺在地上,染血的脸庞依然英俊,看着柔嘉的目光也是那样温柔,仿佛落进了满天的光。
他抬手想要替柔嘉擦去眼泪,但那只手却那样沉重,发着颤,带着血,似乎下一刻就能垂下。
柔嘉握住他的手,轻轻将他的手附在自己脸侧,眼泪一颗颗打湿他的手背。她哽咽问,“为何,你为何要如此拼死救我?”
他们甚至仍算得是陌生人。
可殷绪没有回答。他手指在柔嘉脸颊轻轻一动,唇边漾开一个浅淡的笑意,然后嘴里涌出大口血沫,眼里的光,一寸寸熄灭。
柔嘉掌中的手臂彻底瘫软,垂了下去;柔嘉的世界,也坍塌了。
北奕士兵如嗜血的豺狼一般围拢过来。
柔嘉没有再哭,而是轻柔而郑重地,摆好了殷绪的手臂,摆正他的头,用衣袖擦去他脸上的血迹。
有人□□道,“再跑啊,那么能跑,不还是落在了我们手里?”
“废话什么,把她抓过来!”
柔嘉没有在意他们,只最后深深看了殷绪一眼,而后抓住了殷绪身旁的刀。
那刀很重,柔嘉拿不动,她也没想过拿起,只是将刀刃立了起来,而后猛地,将雪白的脖颈扎了过去!
北奕士兵们统统变了脸色。柔嘉感觉到喉间一抹凉意,呼吸被截断,她笑了起来。
下一刻,熟悉的声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