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皇宫。
三月十六,春闱放榜。
是夜,承德帝于宫中琼华台大摆宴席,赐宴于本次恩科的新进进士们。
入暮时分,开宴之前,一条颀长人影独自行走在偏僻处花已开败的梅园里。
影影绰绰的花树隔开视线,附近的小径上有主仆二人行色匆匆经过。
其中有个穿青灰色锦袍的贵公子,手里耍着把扇子,颇是急躁不安问:“这事儿真的稳妥吗?今日这场合,弄好了是我与姑母各取所需,我抱得美人归,她锄掉绊脚石,弄不好的话……我怕是得折在这里头了。”
陪同他的,是个身材略有些发福的干练妇人,闻言立刻安抚:“郎君放心,宫里这边是主子亲自安排的,买通了她身边的人,一定能给您把人引过去。那蕙草殿本就是今日安排给诸位郎君姑娘更衣歇息的地方,您先过去,千万莫露破绽,届时您占了先机,她一个女娃儿稍后闯进去,自是您的道理,她百口莫辩。”
“你们别拖后腿就好,这事儿本就是姑母先主动求到我这来的……”
……
这梅园向来只有冬日里有景可赏,其他三季全是荒废状态,尤其夜里,偏僻又阴森,相传时不时还常有寻短见的宫人跑到这里吊颈子。
所以,但凡入夜,宫人经过也通常绕行,那两人大概是没想到里头会有人在。
彼此低声交谈着,步履匆匆,很快走远。
今夜宫中琼林宴与皇后所设赏花宴相撞,另有一批世家的公子与贵女也在宫里。
说是赏花宴和琼林宴,实则另有一重缘由——
皇后所出的长安公主,以及寄养在她膝下的外甥女傅家姑娘都到了许嫁的年纪,皇后是要借机给她们相看青年才俊许婚的。
楚怀安静默站在树影下,头脑中好一阵的恍惚。
明明前一刻他才倚靠在妻子的病榻前,闭目养神,嗅着点药香疲惫的打了个盹儿,结果一睁眼就站在了春寒料峭的荒废梅园里。
但是方才无意间听到的那段对话,他却记忆深刻。
那是承德帝当政的第十五个年头,他科考中第,当夜入宫赴琼林宴时因为心情郁结出来闲逛,偶然听到的。
也正是因为这次“偶然”,让他邂逅了自己未来的妻子傅云琅,并且借着她皇室养女的身份少走了许多弯路,在官场上一飞冲天。
一开始他并没有想算计谁,尾随这两人而去,纯粹是一时的热血心肠,看不上这主仆二人暗算一个姑娘家的清白,想过去设法搅局,也省得误了一个姑娘的终身。
结果,他尾随过去,却并没有在蕙草殿里找见方才那位穿青灰色锦袍的男人。
其实,他当时应该立刻转身走的,却就在那一念之间——
这样人多的场合,能获得邀请入宫赴宴已经是莫大殊荣,通常为了避免意外,赴宴之人都是不准再带随从入宫的,他从那主仆二人话里判断,不难猜出对方要算计的定是一位皇室贵女。
即使不是公主,也得是位份极高的郡主。
彼时,他正逢人生失意,因为家道中落被自小定下亲事的女方家里退婚,极尽羞辱与打压……
那主仆二人的对话蓦的给了他启发,他索性将计就计,留在了那个屋子里,并且佯装疲累,扯被子盖住全身躺到了床上。
不多时,傅云琅慌慌张张的推门进去。
她大概是将他误认成什么人了,关切的上来查看状况并且搀扶于他。
两人正坐在床头面面相觑时,姚皇后就带着手底下宫人也闯了进来……
楚怀安的思绪快速自回忆里抽离,同时已经意识到他这应该莫名其妙又回到了承德十五年春的琼林宴那日。
曾经他与傅云琅生活过的那些年,像是黄粱一梦。
他时常会觉得愧对她,但又更多时候觉得是愧对自己,和一直深埋在他心底里的那个姑娘的。
不管曾经的那些是场梦,还是眼下的才是一场梦境,他心中都瞬间热血澎湃,又燃起了疯狂的渴望——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他定是要换条路走的!
不娶傅云琅了,也不走摆在他面前唾手可得的这条捷径了,他要回头,回头去娶他心中一直心心念念爱慕着的那个姑娘。
所以,这一次,他没有尾随上去。
而是转身,走了另一条路。
边走,边是不断在记忆里搜寻思索,回想当初这一日里傅云琅的行踪和这宫里发生的事。
这一夜的楚宫,闹出了两件丑事。
一件,就是她和傅云琅孤男寡女被人堵在了房里。
虽然两人素不相识,又都衣衫齐整,行为举止上没什么太大的逾矩,但是大晚上的在僻静处的宫苑厢房里被人堵了,这事也是说不清楚的。
主要,也是他不想说清楚。
所以,在他的沉默和傅云琅的百口莫辩之下,最后由傅云琅的亲姨母姚皇后做主,给他们赐婚平息了事态。
如果说他俩之间的这段,后来还被人为的渲染成才子佳人互相爱慕的“佳话”了,那么随后发生的另一件事……
却是彻头彻尾的皇室丑闻。
只楚怀安此刻却顾不上去想这些。
因为他虽然清醒了,也当机立断有了决断并不打算再走前世的老路,可目前的傅云琅并不知情。
他与她毕竟做了一世的夫妻,即使她自一开始就并非他真心想娶的女子,但是举案齐眉互相成就了半辈子的人,这时候他也不能袖手旁观,任由她被人算计了清白。
傅云琅这时应该是和其他贵女们一起,都在御花园里,也有可能已经被人引着朝蕙草殿这边来了……
他不能叫她过去,得想法子将她拦下。
而彼时正坐在御花园凉亭里的傅云琅也一阵恍惚。
明明前一刻她还因为一场风寒昏昏沉沉的卧床,睡去之前才刚喝下自己夫婿楚怀安亲手递来的汤药。
可醒来时,人却坐在御花园一角的凉亭里。
姚皇后在世时,她是经常入宫伴驾的,但是后来随着姚皇后过世和江山易主,她其实已经好些年未曾再入宫。
眼前的这个场景,她一时没太反应过来,还只当手里端着的是药碗。
楚怀安那人虽然平时规矩大,为人也比较克制冷淡,可实则却是个心细的,递给她的药都会晾到适合入口的温度才给。
而傅云琅怕苦药,喝药时则是习惯性的一口闷。
神思恍惚间,她端着“药碗”直接送到唇边,下一刻就被烫得当场掀翻了茶盏。
而这剧痛,也霎时间叫她彻底清醒。
眼前这走马观花般热闹的环境很不对劲!
“呀,傅小姐!”
“怎么了这是?快快快,我这有帕子,先擦一擦。”
“有没有烫伤啊……”
……
一起坐着喝茶说话,以及在凉亭附近游园的几个姑娘纷纷凑来。
这些面孔,她几乎都熟悉,但是时过经年,一群本该雍容稳重的妇人突然又变回十几岁娇艳稚嫩的小姑娘,叽叽喳喳活力十足的围着她嚷嚷……
里面甚至还有一二红颜薄命,因为种种意外早早故去之人。
傅云琅很快想明白——
不管是不是做梦,她现在这应该是回到了自己十六岁上,宫中琼华宴那一日。
就是那一日,她一时大意做了旁人替死鬼,更是阴差阳错和楚怀安之间绑上了姻缘线。
她心里正想着,人群外面就又慌慌张张挤进来个人。
“呀,表姑娘,您这怎么了?”
来人是她表妹长安公主姜沅芷身边的大宫女兰熙。
见她弄湿了衣裳,兰熙也是慌慌张张掏出帕子就帮着擦。
傅云琅如今的心智,早不是莽撞缺历练的小姑娘可比,她甚至都不需要额外压制情绪就表现得和颜悦色,接过兰熙手里帕子:“不妨事,我就是一时没拿稳茶盏,衣裳穿得厚,没烫到。”
说着,顺势起身,给方才聚过来问候的几个姑娘道谢,抬脚走出亭子。
兰熙跟着她,却因为正做着亏心事,一时拿不定最后的主意,显出几分犹豫。
傅云琅却思路清晰,边走边是聊做不经意的询问:“你不陪着沅沅,怎么找到我这来了?”
“啊?”兰熙这才如梦初醒,也不再迟疑,连忙说道:“您瞧奴婢这记性,方才怕您烫伤,倒是将我们主子给忘了。公主殿下换好了衣裳本就是要来的,可是半路突感身体不适,兰草陪她就近歇在蕙草殿的厢房里了,表小姐您快随奴婢过去看看。”
说着,面上也露出焦急之色。
被人这么当着面的算计,傅云琅城府再深心里其实也是不舒服的。
但她并未表露,反而加快了步子跟着兰熙走。
对于嫁给楚怀安这事,即使重来一遍,她也是没什么期待的,但是这一次她却没了上辈子出嫁前的忐忑与不安,毕竟真的相处过,她知道他做为夫婿是个很靠得住的人。
在自己面前没有更好选择的情况下,她是不介意“重蹈覆辙”的。
结果两人行色匆匆,却刚走了没多远,就突然被一道高瘦颀长的人影挡在了去路上。
傅云琅警惕抬头,入眼正是那张她无比熟悉的隽秀清雅的男人面庞。
只是相较于她后来记忆里的老气横秋,现在呈现在她眼前的这张脸要年轻稚嫩的多。
主要是——
他为什么在这儿?
正常来说他现在不是应该正在蕙草殿内,等着她自投罗网么?
楚怀安骤然见到年轻了整整二十岁的傅云琅,也是不期然的狠狠一愣。
他嘴唇动了动,刚要说话。
“楚……怀安?”傅云琅明显也是恍惚的,看着他的脸,讷讷的带了几分不可置信的先是唤出他的名。
楚怀安闻言,再次微怔。
按理说这个时候的傅云琅与他只是初见,她既不该识得他,更不该用这样复杂又迷茫的眼神看他。
并且,还不顾陌生人之间的礼仪,直呼其名。
她是个最端庄又守规矩的闺秀,可能是自小寄人篱下的原因,行为举止上就尤为的苛求完美,几乎从不出错的。
两个人,四目相对。
只片刻,一个愈加不可思议的念头就直直冲撞进了楚怀安脑海。
她……
这该是与他一样,都莫名其妙回到当年,重新活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