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艳阳天儿。
周黑雨第一次见到陈漠河。
那天报道,周黑雨一只脚刚迈进鹏举楼的大门,就被拦住了。
“站住,你几班的?”
一股细瘦的男老师,声音像甄嬛传里的公公,抱着个教案本站在门前,胸牌上写着“副年级长:张雄风”。
“老师,我一班的。”
张雄风教案夹上写着什么,闻言抬起笔点点她的脑袋。
“头发不合格啊。”
周黑雨愣了一下,抓抓自己的头发——四面齐,发不过耳一寸,明明合格的。
“卷成这个样子,烫的吧?”他指指楼脚“站过去。”
周黑雨扭头瞧过去,那边还有两个女生站着,一个长发及腰,另一个黑发中夹着几缕茶色,显然也是头发不合格的学生。
周黑雨站着没动,她是个自来卷,祖传十八代的纯天然自来卷。
张雄风冷笑了一声:“别以为你们班主任是年级主任就为所欲为了,一中的校规,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
她拿出十足的真诚,语气恳切:“老师,我是自来卷。”
“我见过的学生比你吃过的榨菜都多,是不是烫的我看不出来啊?”
周黑雨揉揉眼睛,“老师,您要不给我妈打个电话,问问她我这自来卷是不是天生的。”
“行啊。”张雄风掏出来手机递给她,“打吧。”
但没人接。周黑雨又拨了爸爸的电话,也是忙音。
张雄风抬抬手:“得了,站过去吧。”
周黑雨乖乖站过去了。
那两个女生正在悄悄说话。
“你头发这么长还发质这样好。”
“我特地挑染了深茶色,本以为看不出来呢。”
长发女生看见周黑雨走过来,问道:“你卷头发了?这也太明显了吧?”
“我这是自来卷。”
“自来卷卷得这么漂亮,你基因真好。”
周黑雨腼腆地笑了笑。
她们正说着,楼道里走出来个男老师,边走边打电话。
张雄风凑上去:“林主任,假条本帮我带来了吧?多谢多谢!”
林顺顺指指电话:“门岗有点事,我先去一趟。”
张雄风挨个给三个女生签发假条,让她们能出校门理发去。
发到周黑雨的时候,她又解释了一遍:“老师,我真的是自来卷。”
张雄风笑了一下:“你说是就是啊?”
他指指刚走过去的林主任:“那是你班主任,向他解释吧。”
周黑雨一愣,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保安亭孤零零地立在烈日下。
屋里有张桌子。
周黑雨瞧见上面乱七八糟铺了好些文件证明,有些还盖着红章。
“这些证件,成绩,身份证,还有借读证书,都没毛病。”
林主任扒拉着那一堆文件,问:“人呢?”
“他…他…”保安大叔犹犹豫豫地道,“他说他要点支烟……他出去了。”
林主任慈祥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龟裂。
保安大叔忙说:“我去叫他,马上就回来。”
保安大叔跑出保安亭。
周黑雨悄悄踮起脚尖,从窗户里看过去。
窗子刚擦过,依稀可见外头白晃晃站着个人影。
稀稀拉拉的树荫底下,身量高挑的少年靠在树上,看不清面目。
可身材矫健匀称,双腿结实修长,一打眼就惊人的漂亮,有白雾打着圈地上升,火星似乎一明一灭,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是个路口,来报道的学生、送学生的家长来来往往有许多。
可似乎是他整个人太扎眼,又太从容,在这个循规蹈矩的城市,这个毫无特色的路口,简直像从异世界撕破时空迈步出来。
没人敢明眼打量他。
甚至人们路过他近前时,都要故意绕开一些,故意离他远一点。
生怕他会伤害到自己;
生怕自己被归于他的同类;
但是,又忍住不去偷偷地用眼睛瞥他;
生怕自己错过这难得一见的,观赏异类的机会。
于是,他身边好像平白多出来一圈孤独的真空——其间无人进入,却又偏偏遍布着嘈杂的、试探的、警惕的窥望。
“你怎么回事?”
“同学?同学!”
周黑雨猛地回过神来:“嗯,林老师。”
林主任摇了摇头,问道:“你是一班的?”
周黑雨乖巧地点点头。
“头发不合格?”
周黑雨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那套措辞:“老师,我这头发天生的。”
她再一次尽量睁圆眼睛,以证明自己的真诚:“自来卷,从一出生卷到现在,我妈妈到我祖奶奶都是自来卷,祖传十八代的!”
“真的!您可以打电话问我妈妈!”
林顺顺脸色缓和了些许,周黑雨心下一松,暗自庆幸。这下大概不用去剪头发了。
“批啦!”
身后门帘一挑,耀眼强光伴着热浪滚滚而来,砸在周黑雨的后背。
她侧了侧身,室内寂静了一瞬间,随即身后一道清透少年音响起:“老师。”
周黑雨回过头去。
眼前的少年人身姿矫健挺拔,松快的白T掖进裤腰、纯黑工装裤勾勒若隐若现的腰身、黑色的八孔高帮马丁靴箍住修长的脚踝——配上一打火就轰隆隆乱叫的大驱动机车再适合不过。
那白T上横着偌大一个Prada标志,靴子也是Versace的,但周黑雨对奢侈品见所未见根本毫无概念,只是一扫而过。
虽然这打扮已经饱含挑衅意味,但并不是所有人目之所聚的重点,甚至与他整个人相比实在不出奇。
少年眼睫毛茸茸的,眉毛黑而浓,眉峰轻扬,像被天生用了工笔描摹,丝毫不显杂乱,五官的形状十分漂亮,一分一寸都长在刚好的尺度上毫不逾矩。
这是一幅十分符合人类文明偏好的英俊面孔,仿佛站在眼前的只是一个招人喜欢、家境优渥、举止得体的少年。
一片和谐之中,违和的是眼睛。
黑白分明剔透,却流露出十分冒犯的骄矜自傲。像是眺望一片完全未被世俗裁剪和规劝过的旷野。
周黑雨没敢多看,视线上移,视线粘在他的头发上——白色的头发。色泽光鲜,每一根每一寸都浸染着太阳光泽的,好像阳光下的积雪一样刺眼。
这文明与冒犯间强烈的冲突晃人心神。
林主任的面色马上不对了。
狭小的门岗里空气仿佛被冻成了龟苓膏。周黑雨简直要喘不来气。
林主任沉声道:“陈漠河?”
“我是。”少年音带着习惯于礼貌的从容
看着他一头嚣张的白头发,林主任艰难启唇:“不知道校规吗?为什么染头发?”
陈漠河的眼角懒懒耷下又轻轻挑起,平添了十一分的盛气凌人,眼底的不屑一闪而过,脸上摆出似笑非笑的讥讽。
“我这头发天生的,少白头。”
气氛紧张,可周黑雨差点笑出来。
他这是明目张胆地把在场所有人当成傻子。
不过这话假得太明显,他也没有想要骗过谁,只是十足十的表现不满,并希望在气势上压对方一头。
林主任沉着脸,没言语。
陈漠河又补了一句:“从一出生白到现在。我爷爷到我祖爷爷都是少白头,遗传。”
周黑雨笑不出来了:这话,过于耳熟了吧……
果不其然,那白发少年把她刚才的言语学了十成十,理直气壮地道:“要是不信,您可以打电话给我家长。”
周黑雨的心沉下去——一个理由用过了两次,可信度就大打折扣。
城门失火,她这只池鱼不会要被殃及了吧?
林主任没有动,张雄风在一旁大喝道:“我不管你的白头发是不是天生的。就算是天生的,你也要染黑了。”
“但仪容仪表规定禁止染头发。”他问,“因为一个学生打破校规,是不是太随便了。”
副主任一下子无话可说。
林主任嗤笑一声,在手机屏幕上按着号码。
陈漠河也嗤笑一声,他不相信林顺顺能打通父亲的电话。
再说了,打通又如何?
接电话的八成是办公室五六七八位秘书的其中之一,他们踢皮球和稀泥拖时间的法子可多了去了。
但出乎意料,林顺顺不光打通了,还是秒接。
“喂!陈漠河爸爸吗,啊您好您好……”
林顺顺瞄了眼陈漠河,见他的神情从讥讽转到疑惑。
他在电话里复述了一番此刻情形,等了几秒,笑道:“啊!啊,好嘞好嘞,那麻烦您了。”
林顺顺把手一揣:“得了,把头发剪了去吧。”
陈漠河抿着唇琢磨,面色阴沉。
周黑雨心下焦急,担心自己被陈漠河连累,忙问道:“那我呢?”
林顺顺琢磨了一会儿,把手机递给她:“那你给家长打电话吧。”
周黑雨先拨通了妈妈的电话,还是没人接。
周黑雨讪笑道:“她可能手术呢,没法接电话。”她妈妈在市医院当护士,忙的时候真能脚不沾地。
她又不确信地拨通了爸爸的电话,等了两三秒,接了。
她开了免提。
“周黑雨?怎么了?”
对面乱哄哄的,有大型农用机械的声音,她爸爸前几天下乡搞苗情调查去了。
“爸,老师让我剪头发,说我烫头发了。”
周正笑道:“老师让你剪你就剪呗。”
“可是我没有烫头发啊。”
“人家老师肯定有自己的顾虑……”他嘚吧了一大堆,最后说,“我这边信号不好啊,先挂了,听老师的话啊周黑雨。”
挂了。
周黑雨无助地歪头去瞧林顺顺。
林顺顺从兜里摸出来五十块钱,塞到周黑雨手里:“钱我出,去吧。出校门右拐过三个路口就有家理发馆。”
得,这头发剪也要剪,不剪也要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