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天气昏沉沉,绿树压得很低,红绿灯变换着色调。
迟雪抱着父亲郭雨生的腰,坐在小电瓶的后面,戴着褪色的头盔,没说话。她闻到父亲衣服上饭菜味和洗衣粉味。
看着夹杂在树影里的红绿灯,她觉得像变脸,又像皮影戏。
等红绿灯的时光总是很漫长,迟雪歪着头,对空气和风景胡思乱想。忽地,一声叫唤:
“小雪。”
声音急促而清晰,语调像是突然想起,忽而一转又陷入焦急,似乎在对待明明属于自己却即将远离而去的物品。
“嗯?”迟雪应答,柔柔一声,似乎稳住父亲的心。
父亲从焦急的状态平静下来,握着车把,开始长久的缄默,仿佛那一声叫唤,只是在确认女儿的状态,顺带包含一点关心。
迟雪习惯了,早就习惯了父亲的缄默,她也缄默下去,继续胡思乱想,想学校,想朋友,想蛋糕……红灯转绿,小电瓶开动,发出特有的咻咻响声。
她不由得抬头看前方,又看到父亲背影,心里泛起奇怪的想法。
回到家,三层旧楼的一个小房间,父亲低头,拿钥匙开门,她站在一边看着。
门开了,破旧的门锁布满铁锈,可父亲总能轻而易举的熟练打开,他进入,迟雪跟在门后,抬眼,又看到父亲的背影。
“冰箱里有蛋糕。”父亲进入家门后,沉默着,第一句话嘱咐给她。
迟雪的心思不在蛋糕上,她今日对父亲格外细心,往日发觉不到的细节,此时此刻全然映入眼帘。她好像看到一个与平日完全相同又不同的父亲。
父亲是一模一样的,而在她眼里却附上更多色彩。青春期的心理逐渐抽根发芽,萌生出一种名为细腻敏感的特点,此刻女孩子的眼睛总会注意到更多,把事物放大一百倍。
她发觉父亲的背影很好看。
又发现父亲对自己细致上心,他非常不容易。
一个烧伤面积接近百分之三十的人,几乎整张脸都毁容,只留半个下颌还算完整,他的长发盖眼,故意遮挡住伤残的面部。
由于面部的残缺,他更多时候是把头低下来,佝偻着身子,别人难以看见他的面部,即便在家亦是如此,扫地时低头、炒菜时低头,在迟雪的记忆里父亲没有几次抬头。
街上的路人更不用说,他走在街上,存在感便降到极低,宛若自动化为透明人。迟雪自小就很好奇父亲是怎么做到的,久而久之,她也容易将父亲当透明人,在外在家也一样。
知道父亲存在,却不会去关注他。
即便有路人不小心看到,也只是低头略微的疤痕,已知恐怖,便不再想象,也不再用目光探索。
这个整洁朴素又破旧的小房间就是她的家,她和父亲住一起,听说是父亲长期租住,后来孤独的老房东去世,房间也就成了他的。
这栋楼还算热闹,左右上下都有邻居,可是互不说话。
迟雪看父亲背影,想了许多,可不过就半分钟的事,她放下书包,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有放着一块三角形的黑森林蛋糕,她取出,像以往一样坐在饭桌上享用。
而父亲则在扫地,拖地,余光观察他的身影很孤独。
孤独到,明明同在一屋之下,她自己不觉得孤独,可她分明能感觉到父亲的孤独。父亲是游离在屋子之外的,他更像是飘着的魂魄,甚至和每天都要触摸的家具们都格格不入。
父亲的背影自然是好的,不算极佳,但人瘦有骨架,即使长久自卑使他佝偻身子缩起肩头。可不得不承认,他的骨相是极佳。
面部那只剩半个巴掌大的地方,迟雪无数次想过它该比之前细腻多少,由那一小片,推出父亲的整个模样。
可那没有被破坏的,珍贵的一角,显示出她父亲曾经优越的面庞,否则,又怎会有自己这样漂亮的女儿呢?
自己在学校里总是受到男孩子的追捧,女生们也成群结队地想和自己做朋友,她的外貌是人见人夸的,甚至能让人妒忌的。虽然她从未见过母亲,可占据基因另一边的父亲,在毁容之前总不会差吧。
迟雪这般安慰自己,低下头,继续吃蛋糕,无数想法又浓缩在短短一刻,随着巧克力味的蛋糕咽下肚子里去。
安静的屋子里被沉默的空气裹挟,饭点,其他家都是热闹地看电视、聊天,而他们家与众不同,只能听到父亲哐哐当当炒冷菜的声音,电视声则把两人之间的无言衬托得更加明显。
夜深下去,乌黑涂抹天空,迟雪却觉得天空总是紫色的,她所见到的是紫黑。一切都与教科书里描述的有出入。
菜很丰盛,因为是厨房剩菜。毁容的父亲背部也烧伤了,迟雪没见过,也许小时候见过,但是早忘了。他因为烧伤失去劳动力,好心的饭店老板接纳他,救济他一份洗碗工作。
工资很低,但是因为在饭店,三餐全包。每天吃着口味不同的剩菜,父女俩都习惯了。
有时父亲也会买些新鲜的肉菜回来,专门做给她吃,可是迟雪注意不到。
父亲和她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电视机在响,两人无言,些许时间后父亲收拾桌面,洗碗,电视机仍在作响。
饭后,心思敏感的迟雪,忍不住想自己的母亲。她对着电视机,对着花花绿绿的屏幕,想象自己未曾谋面的母亲是否也如同眼前一样五彩斑斓。
她更近一步,想到父亲的姓,又想到自己的姓,父亲名为郭雨生,而她叫迟雪,她曾经想过自己是否并非父亲亲生,但这一想法很快被自己推翻。
父亲是一位尽职尽力的好父亲,她便不再怀疑其中是否有些难言之隐。她开始幻想一位姓迟的母亲,这个姓氏实在美好,隐含着母亲也许只是姗姗来迟。
她从不在家写作业,只是做些消遣娱乐。父亲也似乎从不关心她的成绩,没有过问,也没有像别人家的父母一样在考试后讨要成绩单。
从小到大,迟雪的试卷上,家长签名都是她自己签的,签的当然是“郭雨生”的名字。
老师也没有追问这与她不同姓的人是哪一位,其实迟雪有些羡慕,羡慕别人家的家长,羡慕老师找他们家长讲话。至于现在,即使脱离了试卷要家长签名的年龄,可她始终耿耿于怀。
父亲没来到电视面前,他洗完碗,坐在黑漆漆的饭桌边,拿出一袋流水手工制品。他的手会抖,流水线厂不收他,但他找到一些散工,一天一个晚上,能做个二十块钱。
迟雪曾经询问过父亲要不要帮忙,不仅在做散工上,还有在家务上,而父亲的回答是拒绝,他从来不让女儿碰家务等等。迟雪觉得自己的好心变成客套,久而久之,习惯了,也就理所当然。
她看电视,电视声响,她觉得无聊。
想起自己还有美术作业,思绪又浮上心头,老师说过有没有人想当艺术生,她动心了,她觉得她应该能被选上。她偷偷了解过编导,播音主持,她觉得都合适自己,可是这个很烧钱。
有些幻想只能埋在心底,变成遗憾。
“爸,有针线吗?”她看着布艺画,还是想尽力完成艺术作业,假装圆一个不可能的梦。
“有。”父亲回答,声音低而浅,“在我房间。”
迟雪推开房间门,进去,她久没来过,不太熟悉。她弯腰翻找床头柜,没看到,隔着一个房间叫:“在哪里啊?”
“床头柜下面的,你再找找。”
迟雪蹲下去,打开下面的小柜,用手机手电筒光照一圈,找到饼干盒装的针线筒。
抽出起身,忽地,余光看见床底反射光。
似乎是有东西,灯光照着晃晃,看到一地灰尘和一个小纸箱。
反射光线的是纸箱上面的一个小镜子,她记得之前没有这个东西,更准确是她没见过,没发现过。她将纸箱一并拉出。
纸箱是敞开口的,上面堆积满灰尘,也许父亲自己也忘了有箱东西。她拿起上面的小镜子,是十多年前老款式,还算精致。底下还有玩具,还有些本子纸稿,上面的字她难以看清,如同鬼画符。
有一本日历,距今已经十多年,比她的年龄还要大上几岁。她又翻翻找找,看到新奇又普通的物什,钢笔、钱包、信纸,她在翻出一个水壶时,看到一张身份证。
她拿起,几乎是小心翼翼,发黄的边缘显示出它的陈旧。她看不清身份证上的脸,甚至连轮廓都模糊。姓名一栏标着字:尺言。
下面的性别、出生日期,家庭住址倒是看不清了。正面的身份证号残存,她一对,发现不认识。她是记得父亲的身份证号码,十八位数有六位都不一样。
她继续校对,也许呢,也许是母亲的呢。看着那模糊的字体轮廓,连撇捺都残缺,只剩几点黑。或许是迟言,那也许是母亲的名字。
抬头,她眼中的世界变了一点,仿佛色调都和印象中的不太一样。父亲的房间不大,灰青色的蚊帐和床帘散发旧色,整洁与朴素并存。
她第一次发现,发现这小心翼翼的珍贵信息,她把纸箱放回原位,连同那身份证也摆回原处,看四周地面久积的尘埃。
她拿着针线出房间门,看到伏背,在饭桌上做小散工的父亲,她挨着房门,探头看他:“爸爸,你床底下有个箱子。”
父亲伏背没有抬头,似乎也没有放心上:“是吗?”
半晌,郭雨生身体微颤,滑出一句:“可能是房东落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