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川来“礼拜日”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那个独自坐在角落里的男人。
礼拜日曾是一家网红咖啡店,这一两年没落许多,市场上咖啡店层出不穷,一条街上竞争对手如云,昔日红火时顾客能在门外排起一条长龙,现在门可罗雀,门头上的风铃大半天才响一次。
后来礼拜日改变营销策略,开始走高端路线,外面低价竞争争得头破血流,礼拜日反其道而行竟然还给盘活了。
周川刚高考完,成天要么出去打球,要么窝家打电动,老妈看他很烦了。晚上吃饭的时候跟孩子他爸商量,该是去体验生活的时候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周平昌摘下眼镜擦了擦,说道:“那就去礼拜日端盘子吧。”
盘活礼拜日的人正是周平昌。
周川是名副其实的公子哥,从小没吃过什么苦,这辈子最惊险的岁月就是前两年,那会礼拜日生意不好,他总以为家里要破产。
周川的妈妈李月华是全职主妇,日常负责照顾儿子的学习生活,她为周川的自理能力深深担忧,觉得端盘子是个不错的主意。
于是第二天,周公子就挎着单肩包去礼拜日报道了。
店里都不知道这是老板儿子,只是店长昨天接了个电话说安排个暑假工,还当是上面哪位领导的亲戚。
周川把早上新办的健康证递给店长,等着店长给他打名牌。
店长没过三十,挺漂亮一姐姐,叫秦菲。
秦菲说:“周川,店里都是年轻人,比你大不了多少,他们喊我‘菲姐’,以后你也这么叫。”
周川嘴巴怪甜:“菲菲姐。”
秦菲边录身份信息边笑,把名牌打出来让周川拿好,站起来发现这小伙子好高,还得仰着头看他:“你等我一下,给你拿工作服。”
店内装饰极简,工作服也简单,白t黑短裤。
周川换上衣服,把名牌别在胸口,这里的店员都要给自己起花名,周川临场想了一个,叫“周一”。
礼拜日店员加店长4个人,周川年纪最小,哥哥姐姐们都很照顾他。端盘子不是什么难事,周川稍微熟悉一下就开始工作了。
店里客人不多,现在人生活节奏那么快,能安安静静坐下来喝咖啡的人很少,大多是打包或者外卖。不过礼拜日的市场定位在这,当它放弃大众市场的时候,也基本告别了外卖快销。
所以周川很闲,他杵在前台边打瞌睡,手里拿一块白色抹布,机械的顺着木头桌面擦。
大熊新打了一杯咖啡,推推周川:“周川。”
周川站直了。
大熊朝角落努努嘴:“冰美式,给那位客人送过去。”
礼拜日店址临街,四面都是玻璃墙,外面还围着花圃,远看像座玻璃花房。
那位客人坐在拐角处,店内冷气充足,他穿着浅蓝色长袖衬衫,微微挽起袖口,正安静地看书。
玻璃墙外是车水马龙的城市,夏天的热烈与喧闹和这一小块地方的寂静完全割裂,连周围的空气都温柔地涌动着。
周川把咖啡放到盘子上,冰块随着他走动的步伐轻轻撞击着玻璃杯。
男人没有被细碎的声音惊扰,翻过一页书。
周川走到他身边,咖啡很轻地放在桌角,并将男人喝空的杯子收了回去,低声提醒:“先生,您的咖啡。”
男人自始至终没有抬头,他应了一声,眼睛没有从书上离开。
周川回到前台,打开水龙头,顺手将杯子冲洗干净。
大熊正在擦拭他的咖啡机,后仰着瞥了一眼角落里的男人,然后小声对周川说:“你下次直接把咖啡放桌上就行,那位客人不喜欢被打扰。”
微凉的水流过手背,周川用棉布把杯子上的水渍擦掉,好奇道:“他是常客?”
大熊点点头:“周末来得多,一坐就是大半天,专喝冰美式。”
周川把杯子放回架子上,回头看了那个男人一眼。
大熊说的没错,男人只有周末才会来,他的时间很固定,基本上午饭后一点钟左右就到了,有时是坐在角落看书,有时带了电脑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一直到黄昏才会离开。他基本不和店员交流,除了点单和续杯的时候,而且他的爱好也十分单一,只喝冰美式。
这种模式在六月底发生了改变,周川发现男人已经一连来了一周,并且在店里的时间也在延长。
暑假了,店里的生意好了许多。
周川刚帮秦菲补完货,扛了两箱咖啡豆放进仓库。
仓库这扇门有点问题,平时大熊他们开门关门很小心,周川第一次摆弄这道门,锁了几次没锁上,后来一用力,门“砰”的一声关严了。
店里几乎没什么声音,周川这一下确实太响了,客人纷纷往这边看。
周川拧了下锁,第一反应是看那个男人。
男人的目光很平静,视线淡淡地扫过周川的脸,随即便低下去继续看电脑。
他耳朵上挂着一副耳机,白色的耳机线微微弯着挨在他身前,周川注意到,今天男人穿了一件黑色t恤,看起来随性休闲。
周川拔了钥匙回到前台,把钥匙挂在墙上。
咖啡机运作的声音有些模糊,大熊把冰美式推过来:“去送咖啡。”
冰块淹没在深色液体中,冰冷的水汽很快氤氲在杯壁上,周川用食指刮了一层水汽下来,心里想的是,天天喝冰咖啡真的不会肚子痛吗。
大熊戳了他一下:“发什么呆?”
周川摇摇头。
周川给男人送过很多次咖啡,但对方从没有给过周川一个眼神。男人没有留意过那个角落之外的一切,所以周川认为即便某一天俩人在路上相遇,男人也不会认出他是在礼拜日打工的一名店员。
周川走近男人的时候,他正面无表情地浏览着电脑屏幕。
男人修长的手指滚动着鼠标的滚轮,瞳底印出的一片光让他显得冷峻。
周川如往常一样把咖啡放在桌角,动作轻到可以忽略不计,男人的神情没有任何波动,并没有因为周川的到来受到干扰。
周川看了男人一眼,拿起空掉的杯子准备带走。
那个杯子就在男人手边,它甚至贴着男人的手指。杯子动起来的时候,他像是突然惊醒,下意识要把杯子拿回来,不料一把抓在了周川手上。
周川先是一愣,随后被男人手上冰冷的温度寒了一个激灵。
猝不及防的接触让俩人都有些不知所措,玻璃杯从手掌间滑落,掉在地上摔得稀碎。
那声音突兀又刺耳,男人所有的动作都停下来,怔怔望着满地碎片,周川这才发现男人的面色有些苍白。
周川蹲在地上,仰脸去看男人:“先生,您没事吧?”
男人弯腰去捡碎片:“不好意思。”
周川拦住男人:“这个您不用动,我来打扫。”
店里另一个服务员小桃拿了个扫把过来,道歉说:“抱歉,您没有受伤吧?”
男人摇了摇头,把电脑合上了:“是我吓着他了,对不起,坏掉的杯子我来赔偿。”
秦菲踩着高跟鞋从楼上下来:“抱歉先生,给您带来不好的客户体验,今天给您免单,您介意先换一桌坐吗,我们把这里打扫一下。”
礼拜日的服务态度过于好了,男人反而不好意思:“不用这么说,确实是我的问题。”
秦菲在旁边看着周川和小桃把碎片打扫干净了,又拿了个咖啡礼盒给周川,让他给客人再赔个礼。
周川提着礼盒过去,男人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像是准备离开。
周川看着他:“您要走了吗?”
男人点点头:“有点事,今天真是不好意思了。”
周川把礼盒递给男人:“一点小礼物,希望您不要介意。”
“谢谢。”男人没有接,“希望你们店长没有为难你。”
周川略显踌躇地拎着礼盒:“这个……”
“你收下吧。”
男人背上了包,对周川笑了笑,风铃轻响,男人走了出去。
那天过后,周川有近一个月没有再见到那个男人。
他一度认为是自己把事情搞砸了,或者店里过于热情的服务让男人不敢再次光临,对方明显是个安静腼腆的人,被吓跑也在情理之中。
这一个月周川拿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三千块不到。他带着父母出去大吃一顿,给妈妈买了一条丝巾,又给爸爸买了一条皮带,然后就所剩无几了。
周川生活优渥,想要什么父母会买好送到他手上,第一次赚了钱回馈父母,这种感觉很新鲜,也让人满足。
李月华和周川商量:“儿子,不如开学了也勤工俭学,自己赚生活费怎么样?”
周川的志愿已经填报完成,他成绩很好,已经被南城大学物理系录取,正在等待通知书。
孩子长大了,李月华和周平昌谈过,决定要放手让周川去过自己的人生。
周川在父母手中走过十八年衣食无忧的日子,也想离开大人的羽翼,尝试走自己的路。
周川说“好”,第二天去礼拜日,他找到大熊,询问对方可不可以教他打咖啡。
大熊三十冒头,却是店里最年长的一位,进入咖啡行当已经十个年头,是个老师傅了。
大熊问周川为什么想学咖啡,周川回答说,觉得很有意思。
大熊正在摇手里的冰块,闻言笑了笑,说道:“每一粒咖啡豆都有自己的灵魂,希望你离开这里的时候,能看见咖啡的灵魂。”
周川并不是特别理解大熊的话,后来大熊问他想打的第一杯咖啡是什么,周川想了想,说冰美式。
周川想学冰美式,等那个男人再来的时候,不再是为他端盘子,他想亲手调一杯冰美式请他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