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乍暖还寒。
今年燕京的倒春寒来得比往年要晚一些,立夏都过了,冷气才姗姗来迟。
一夜间,燕京仿佛回到了寒冬腊月,寒风刺骨,大人小孩都不愿出门,一家人窝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围着火炉取暖拉家常。
平日里人声鼎沸的燕河两岸街道变得冷冷清清,往日里座无虚席的正店脚店此时也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
燕河南边兴乐坊杨柳巷里,沈家食铺的老板娘秦四娘殷勤地送老大夫出门。
回到后院,见小女儿宜姐儿躺在院子中间那颗桂花树下的摇椅里,手里捧着一本书在看,黑黄的手指脸颊冻的通红。
六年前巷口有一家刘氏豆腐铺,刘三娘和女儿瑛姐儿相依为命,瑛姐儿生得肤白貌美,素有豆腐西施的美名。
瑛姐儿有一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赵木匠家的赵大郎。
那年瑛姐儿年满18,两家商量婚期定在秋日。
不想天命不公,瑛姐儿在七夕灯会上被纨绔看上,纨绔想强纳她为妾,瑛姐儿抵死不愿,没几日便被怀恨在心纨绔强虏去,当夜投了燕河。
刘三娘听到女儿的噩耗后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赵大郎提刀去找纨绔拼命,死在乱棍之下。
赵木匠憋着一口气当街拦下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的马车,大理寺少卿雷霆手段,判了纨绔绞刑。
纨绔被绞,赵木匠没了心气,不多时也跟着儿子去了。
两家四口,就这样化作了一杯黄土。
自那之后,无论寒暑,宜姐儿每日必要在院子里晒上一两个时辰,平日里也极少出门,只闷在家里研究菜谱,看些话本子解闷。
她从小就比寻常人白上几分,极不易晒黑,两日不晒,又白回来了。
她生得算不上倾国倾城,但也是天姿绝色。
鹅蛋脸,柳叶眉,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眼珠子很黑,如一汪春水,看人时不笑也含情。
沈春宜对镜自揽时常常生出我竟是如此貌美的感慨,后又不住地怀念她上一辈子的中等偏上的样貌和无拘无束的自由。
她上辈子开了一家私房菜,偶尔兼职美食UP主,生活潇洒又肆意。
后来潜水出事故,再睁眼却成了小婴儿。
三岁之前,她生活在江南的一个小县城,具体叫什么,她已记不起了。
三岁时,阿爹病死,阿娘千里托孤,把她送到燕京的姨妈秦四娘家后不久也走了。
从此,她成了沈二郎家的小女儿沈春宜。
沈二郎和秦四娘不知她有三岁前的记忆,待她不是亲女,胜过亲女,阿姐沈春蕙有的,她有,沈春蕙没有的,她也有。
这几日,蕙姐儿夜里总做噩梦,睡得不好,人都暴躁了许多。
昨日晚间寒气袭来,秦四娘怕姐妹俩半夜受凉,睡前叮嘱了一番,半夜又去两姐妹房间看了一趟,才回房歇息。
晨间起来做好早饭,见往日里从不睡懒觉的蕙姐儿迟迟不起,不放心去她房间看,见她皱着眉头睡得迷糊,脸色潮红,手一摸,额头烫的惊人,忙请惠民药铺的老大夫过来看诊。
秦四娘给蕙姐儿喂过药,沈春宜坐在床沿,用凉水浸过的帕子给她擦额头手心脚心。
“宜姐儿!”沈春蕙突然直直坐起,神色惊惧,声音凄厉,看上去像是魇着了。
沈春宜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蕙姐儿,我在这里。”
沈春蕙猛地紧紧反握住她的手,扭头一眨不眨地盯着沈春宜的脖子看。
梦里的场景,她不愿记得,偏又历历在目,仿佛真实经历过一般。
梦里天空阴沉,飘着鹅毛大雪,很冷,她面前围着一圈又一圈的人,她明明站在他们身后,却能清晰地看到他们脸上压抑又兴奋的笑意,看到他们一张一合的嘴巴,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她不由自主地一步步朝他们走去,所到之处,众人皆自动后退,空出一条仅容她一人通过的道来。
突然,所有人都扭头看她,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她想张口大骂他们装神弄鬼,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来。
紧接着一颗圆球滚到了她的脚边。
这几日,她总反反复复做这梦,可往日她总在要看清那圆球究竟是何物时突然惊醒。
今日,她终是看清了那圆球,那是一颗头颅,许是刽子手砍首的刀钝了,头颅的后颈处被砍得参差不齐,血肉模糊,红色的血汨汨的往下流,流到她的鞋边。
她想抬脚一脚把这吓唬人的玩意踢飞,不料那头颅突然翻转过来。
她看清了那头颅的脸,那是宜姐儿的脸,宜姐儿睁着眼睛,死不瞑目,她心神俱震,失声大叫。
宜姐儿那苍白的脸,失神的眼睛,血肉模糊的脖子似乎还在眼前,沈春蕙手抚上宜姐儿脖颈,指腹下细腻温热的触感,跳动的脉搏极快地驱散她心底的阴霾。
见宜姐儿目含担忧,沈春蕙缩回手,掀开被子,往里边挪了挪。
“宜姐儿,你也上来,跟我躺一会。”
沈春宜见她眉间一抹挥不去的忧愁,竟有一些脆弱,不忍拒绝她,便上床挨着她躺下。
蕙姐儿手紧紧地抱着她的胳膊,头靠在她的肩膀,许是病了精力不足,没一会就沉沉睡去了。
蕙姐儿性格爽利泼辣,平日里整日挂着笑脸,仿佛没有什么事能难倒她。
也不知道她这几日梦见了什么,竟连睡梦中都皱着眉头。
等她熟睡,沈春宜悄悄起身,走出房门,寒风凛冽,她缩了缩脖子,快步穿过连廊往北边的正房去。
今日不开店,秦四娘趁着空闲挑黄豆,把瘪的、坏的豆子挑出来,好做豆腐。
沈春宜进屋后走到她旁边坐下,眼明手快地挑出一粒瘪瘪的豆子放到一边。
“蕙姐儿睡了,她今天又魇住了,也不知明日身子能不能撑得住,况且贵人多忌讳,带病上门总是不好,阿娘,不如明日由我去吧。”
明日,蕙姐儿本要去宜昌伯府做菜。
做席面极辛苦,她刚病,身子还虚弱,怕是撑不住。
沈二郎厨艺还没蕙姐儿好,不能指望,时间在即,除了她,没有更好的人选。
沈二郎曾是丰悦楼的厨子,丰悦楼因生意不佳闭店后,他便赁了家小门面开食铺。
蕙姐儿和宜姐儿自小就跟他学厨,两人皆天赋凛异,其中数宜姐儿最为出色,她八岁能独自做菜,十岁能发明新菜式,一道菜她只需尝一口,便能做出分毫不差的来。
而沈二郎自身天赋平平,厨艺全凭十二分努力。
到了蕙姐儿十四岁,宜姐儿十三岁时,他已没有可教她们的了。
自那起,宜姐儿便担了教导蕙姐儿厨艺的职责,一教便是三年,这三年里,蕙姐儿厨艺虽大有长进,但仍比不上宜姐儿。
沈二郎曾私下跟秦四娘感叹宜姐儿天赋极高非寻常人可比,又遗憾她容色太出众,暗叹自己是平民百姓没能力护住她,只能任由她屈于后宅,一身厨艺没有施展的余地。
蕙姐儿十四岁开始掌勺,厨艺好的名声初显,邻里请客时多愿意请她上门做菜。
她菜做的好,名声渐大,富商、小吏皆来请她做菜。
像宜昌伯这样的公侯之家,还是第一次。
收到宜昌伯家的邀请,蕙姐儿高兴了许久,挖尽心思才定下菜式。
秦四娘有些不忍,抬眸见宜姐儿黛色柳叶眉下的眼睛像浸泉水般明澈透亮,又生出几分担心。
“要不……就推了吧,我下晌上宜昌伯府请罪,要打要骂要罚都随他们。”
宜昌伯府在民间素有善名,想来不会为难她们。
“就按阿娘说的,推了吧。”沈春蕙推门进来,“错过这一次机会,还有下一次,就说我身体有恙,改日亲自上门请罪。”
沈春宜:“蕙姐儿,你怎么醒了。”
“我不醒,你岂不是要自作主张替我去宜昌伯府?”沈春蕙笑着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宜姐儿即使晒黑了,也比寻常人好看几分。
她不放心她去。
“不是我自作主张想去,是我非去不可。”沈春宜抓住蕙姐儿还要再点她额头的手,“明日便是宴席,料想你前几日送去的食材单子都应准备妥当了。你临时不去,也不知宜昌伯府能不能短期内找到能做这些菜的厨子?若不能,短短半日怕不够时间另定菜式,采购食材。”
“况且临期违约,终是我们不好。言而无信,以后谁还敢请我们去做菜?再说宜昌伯府家风清正,宜昌伯和夫人都是良善的人,想来与他们交往之人亦不是轻浮好色之徒。”
宜昌伯府在民间名声极好,乐善好施,遇灾年,必定捐大笔钱粮。记得有一年,燕京连下半月大雪,百姓受灾严重,宜昌伯府在朱雀门外连设三月粥棚,他家的粥,筷子插进去都可立着,最受灾民欢迎。
宜昌伯心善,最见不得人受苦,他不仅常年资助慈幼局,就连路上遇到无家可归的老人小孩,都会解囊相助。
宜昌伯夫人为人和善大方,从不打骂下人,在她家当差月钱也高。若宜昌伯府需赁人,燕京百姓皆争抢着去,被选中者人人羡艳。
沈宜春抱住沈春蕙的胳膊使劲晃,身子扭成麻花,“慧姐儿,阿娘,我想去,就让我去一次好不好。”
这招对慧姐儿屡试不爽。
沈春蕙被她晃得心都软了,“你啊,小嘴叭叭,坏的好的都让你说了去了,你要去,明日便去吧。”
又扭头看秦四娘, “阿娘,你下晌同宜姐儿去宜昌伯府替我告罪,看宜昌伯府什么章程。”
她天赋不及宜姐儿,厨艺也没她好,想来宜昌伯府不会弃明珠而逐顽石。
到了下晌,沈春宜换了一身宽大的暗黄色衣裙。
沈春蕙围着她转了两圈,拿出炭笔,在她眉上画了几笔,端详半晌,又加了几笔方才满意。
沈春宜哭笑不得。
时下流行细眉,蕙姐儿却把她的眉画的粗黑,旁人看她,注意力定全在关公般的眉毛上了,怕是连她长什么样都没印象。
到了宜昌伯府侧门,门房的婆子偷瞄了她好几眼,才进去禀报。
沈春宜向秦四娘半笑半埋怨道:“都怪蕙姐儿把我当关公画,现在好了,更招人了,人人都要多看我两眼,把我当耍把戏的猴子看呢。”
话音未落,忽听得有脚步声靠近,沈春宜以为是守门的婆子回来了,抬头望去。
见到来人,她一愣,心道:怎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