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痛,痛……
杨小莲苏醒时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痛,无比的钝痛从后背、腰上传来,伴随着一阵阵的眩晕侵袭,她努力抬起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二姐?二姐醒了……”一个怯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乎犹豫了一会,才大喊起来,“奶奶,二姐醒了……”
杨小莲感觉有人在不停地推自己,嘴里还在说着什么。
“……水……”她感觉口鼻像在不停地喷着火焰,身上火辣辣地痛。
杨小莲勉强睁开眼睛,眼前一片灰蒙蒙。
她似乎正在一个黑乎乎的房间里,趴在一个旧式的架子床上,身下是一床睡得已然水滑的竹凉席,面前站着一个浑身黑黢黢的小姑娘。
她艰难地道:“……水!”
“二姐,你要喝水?你等一下……”黑黢黢的小姑娘从床边挪到地上,光着脚咚咚咚跑出房间,“奶奶,我姐醒了。奶奶!……”
你先给我拿杯水,再喊人!
杨小莲听着小姑娘跑远的声音在心底呐喊。
“吭吭吭……”
嗓子在冒烟,身上在发烫,脑袋一圈圈地眩晕。
*
我这是感染了新型病毒还是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从失恋到失业,现在小命也快报销了?
刚刚明明正准备出门去结工资,在门口头晕了一下,睁眼就到了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杨小莲几个月前接到前老板的口头通知——经过一年的磨合,感觉你与新公司的理念不是很相合,所以你可以收拾东西走人了。
你的电脑是公司的,现在系统已经停掉了……
手机微信用的公司号码,现在退出来……
手起刀落,干净利落。
*
杨小莲其实在这家企业待了近十年,也干得很不错。
公司一开始不大,只是在批发市场做一些散货批发。
十年间做到了几大知名服装品牌的省级代理。
从一开始的三四个人到后来的几十人,业绩从年销不足百万到年销八千万。
杨小莲是个普通人,不聪明,也没有好运气,只能实实在在,一步一个坑地努力,与公司共同成长。
她从拣货员干到品牌经理,从月薪八百到月薪上万,按公司的合同还终于享受到了年底业绩分红。
在工作上拼尽全力,把公司当成自己的事业,在待遇上却从来不争不抢。
三年前新型病毒全球爆发,老板觉得危机就是机遇,成立了一个新公司,运营一个高价位的一线内衣品牌。
之后陆续高薪聘请了几个业务经理,专门负责该品牌。
但是事与愿违,两年后这个一线品牌还是没有运作起来。
杨小莲作为公司元老,临危受命,被老板委以重任,为了不辜负公司的信任,她放弃了一手跟进的几个二线品牌,一边带教新人接手自己的工作,一边进入新公司跟进毫无眉目的新品牌事项。
由于疫情的持续爆发,销售市场一片低迷,再加上公司出台了新的现款现货政策。
新品牌拓展进展缓慢,之前说好的业务团队也迟迟不能配齐。
杨小莲一人负责拓展、培训、督导,白天对接厂商与客户货品货款情况,晚上给店铺画陈列,给导购规划培训课程……
终究还是不能让公司满意。
就这样被开了,没有任何补偿。
她接手新品牌的时候已经跟公司重新签订了用工合同,再争执公司也不过是多给她一个月工资,这还是她离开公司的时候,人事经理偷偷跟她说的。
离开那天老板娘还请她吃了饭,包了一个月工资的红包。
杨小莲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可还是妥协了,乖乖地收拾东西回了自己的出租屋。
*
她一直相信该是自己的终究会是自己的,做好自己,想要的自然会得到。
什么事情都是公平的,不能仅仅看眼前,要看长远。
为了长远,为了在这个城市,这个行业继续生存下去,她没去寻求劳动仲裁,她也付不起那个时间成本。
她安慰自己——退一步海阔天空!
她迅速整理了心情,准备投入下一份工作。
没想到碰到疫情再次爆发,城市静态管理、多区域封控……
新工作迟迟不能落实,原先有意招揽的公司也婉言拒绝——暂时不需要再增加人手了。
杨小莲在年近四十的时候就这么迅速地失了业。
*
“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他这种情况任何治疗只能说试试看,谁都不能保证治疗效果。”肿瘤专科医院的主任医师看着CT胶片,蹙着眉,“而且你们要多开导他,他的忧郁症对他的病情影响很大。”
“我知道,医生,麻烦了,麻烦你多关注,钱我们想办法。”杨小莲答。
把最后的三万块给父亲交了化疗费后,杨小莲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千多块。
她打开证券APP,界面可以当绿码用,这几年陆续投进去几十万,也曾盘中富贵过,今年却已跌穿所有收益。
*
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吃得起苦。这是父母一直对她讲的话。
杨小莲迅速重整旗鼓,对口工作不好找,那就找两份临时性工作过渡一下。
快递包裹分拣,一晚上也有两百元,从晚上七点到早上七点。
上午再给邻居带四个小时二宝,一百块钱一天。
这样除了住宿和吃喝,一个月也能余下七千多块。
这样的生活节奏杨小莲持续了几个月,这天又是拿工资的日子,她打算领了工钱后,把这些兼职都停了,好好调整两天,再去面试新工作。
可惜,老天没给她机会。
*
“啊……痛……”
杨小莲再次被一阵剧痛痛醒,有人一手抓着她的胳膊,一手在她后背腰上使劲揉搓。
“你这讨债鬼,怎么不去死……”一个白胖的老太太口中喋喋不休,手上动作不停。
“奶……痛、痛、痛……”杨小莲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奶奶年轻了几十岁,只感觉自己的腰快断了,痛彻入骨,“哎哟……”
“还知道痛啊,好(第四声)吃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痛。”刘月娥把孙女的手往床上一扔,把装紫药水的墨水瓶拧紧,嘴巴里嘟囔个不停,“祸害遗千年!怎么不夹死你,就讨债……”
“我……发烧了……”杨小莲忽略对方的念叨,努力发出声音,她都快烧熟了。
可惜刘月娥根本没注意,或者是根本不在意,拿着墨水瓶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黑黢黢的小姑娘两手端着碗,正准备进房间,赶紧往旁边避了避。
*
“……二姐!喝水!”小姑娘两根麻秆似的胳膊高高举着,小心地爬上脚踏。
杨小莲往起爬了爬,发现自己腰根本动不了,她只好使劲往床边挪了挪,抬起头去喝水。
几大口喝完,干渴的喉咙终于缓解了一点点。
“哪里的水?”她哑着嗓子问,水里一股土腥味。
“烧好的水爷爷出门带走了,奶奶说晚上再烧……”小姑娘怯懦地伸手给二姐擦擦嘴,“你还喝吗?”
这是水缸里的天然水?!从小河里挑回来的,难怪一股味道。
一杯冷水下肚,杨小莲感觉全身的知觉都回来了,她忍着痛,点点头,难喝也得喝。
小姑娘马上蹲下身,爬下脚踏,举着碗往厨房跑去。
“跑慢点!赶着投胎呀,把碗摔了,你俩等着瞧……”刘月娥恶狠狠的声音隐约传来。
*
黑乎乎的房间,层高三米左右,高房梁细黑瓦,一张雕花红漆大床靠窗放着,窗户半平方左右,粗糙的原木窗棂上蒙着一层灰蒙蒙的窗纱,外面不时有竹叶晃动。
床正对面靠墙放着一大一小两个深紫色大柜子,上面凌乱地摆放着一些报纸、书本、针线筐……
针线筐里还乱放着一些扎在一起的碎布头、剪刀、针线……
一幕幕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可是都是几十年前的记忆了。
杨小莲眼光往床尾扫去,果然——床尾摆放着一个高近两米的同色两层衣柜。
不用去看她都知道,这个衣柜是上下双开门的,上方其中一边镶嵌了镜子,镜子上方还有一幅喜鹊登枝的图画。
现在图画还是好的,后来搬家的时候碰碎了……
房间整体面积不小,差不多三十个平方左右,除了眼前可见的这些光鲜东西,床后床尾放满了水车、犁耙、箩筐、粪桶、坛坛罐罐……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窗子正对面是一道通向堂屋的幽暗小门,整个房间最大的光源就是那个不足半平方米的小窗,屋内光线暗淡。
地面是年久踩实的黑泥巴地。
这是个典型的穷困农民家庭。
*
小姑娘又端了一碗水,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
黑黢黢的脸蛋,黑黢黢的四肢,凡是肉眼可见的地方全部是晒得黑黢黢一片,麻秆一样的四肢连手肘里面都是黑的。
身上穿着明显是布头拼接起来的无袖小布褂,下身是一条齐膝的半截裤……
头上飘着一头的细碎黄毛,一双黑乎乎的大眼睛紧张地盯着杨小莲。
这是四五岁的小妹杨小菊?
杨小莲接过碗,一饮而尽,终于感觉舒坦了一些。
回头看看自己——
下身穿着一条手工缝制的红色碎花裤头,上身套着一件明显过大的衣服,似乎是大人T恤简单收了一下领口,现在正搂到腋下,后背后腰一身的紫药水,也是细胳膊细腿的。
我这是回到小时候了?
“嗯嗯……哇……”黄毛丫头站在脚踏上,咧着嘴一开始还是抽噎着,慢慢压抑不住地大哭起来,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掉。
“……咳……小菊?小菊你哭什么?”杨小莲把碗放在床上,身体往上抻了点,一手去拉小妹。
“你不要死……我以为你死了……”杨小菊两手胡乱擦着眼睛,两只小黑手不一会就湿了一片。
杨小莲又往上抻了抻身体,除了后背腰上火辣辣一片,头脑有些发晕以外,倒也没有其他不适了,“我没事了。”她动了动腿,甩了甩胳膊,“看,好得很。别哭了……”
“嗯……嗯……”杨小菊擦着眼泪,哽咽着去看二姐,“你瘫着了?奶奶说把你扔掉……嗯……”
“……没瘫,没瘫,就是擦破点皮,躺两天就好了,别哭了……”杨小莲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了,“你饼干吃到了没?”
“在口袋里……嗯嗯……”小姑娘抽噎着,在上衣口袋里掏出两根黑乎乎的东西,递给二姐,“给你吃。”
“你吃吧,你吃。”杨小莲撇过头。
*
这是死前回忆录?
杨小莲记起来这件事了,时间往前回拨了小三十年。
小时候她曾经经历过几次性命攸关的事情,有一次确实是弄了一背的伤。
那时老杨家一大家子还是住在一起,有一年在外打工的二叔带回来一罐高级饼干,奶香味十足。
奶奶刘月娥把饼干收起来,说每天给几个小孩子一人发几片。
但是大孙女杨小梅和二孙女杨小莲基本分不着,除了第一次二叔打开时一人分了一片,再也没尝过,小孙女杨小菊年纪小,经常跟在两个堂弟后面跟前跟后,偶尔倒能分个一片半片。
这天几个孩子跟着奶奶在家附近的菜地里忙活,杨小梅和奶奶翻地,杨小莲在边上择菜,顺便看着小妹小菊和堂弟佳元、乾元三个小娃娃玩。
菜地旁边正好有一个大水塘,现在虽已干涸了,但是还有一些泥浆水,小孩子们就喜欢下去玩泥巴,不看着根本不行。
刘月娥中间回了一趟家,回来时拿了几片饼干,她只给两个孙子分了,杨小菊也吵着要,正好两个堂弟又拿着饼干馋她。
几个小孩子哭哭闹闹的,刘月娥就吼,有本事自己回去拿。
杨小莲就带着弟妹们跑回家,哪知家里铁锁锁着大门,她想着回去要钥匙肯定又要挨骂,就打算自己想办法。
那时家里是双开的大门,大门上有两个大门环,一把大锁锁着门环。
使劲推开大门,门底下和石头门槛间有个很大的缝隙,大门年岁日久,下方磨损严重,就请人在底下拼接了两个铁角,但是缝隙还是很大。
杨小莲就顺着这个缝隙往里爬,然后不幸地被卡住了。
几个孩子一开始都在笑,然后杨小莲笑不出来了。
她头使劲往堂屋里伸,胸腔折在泥地上,屁股卡在门槛条石上,进,进不去,退,卡得更厉害,一番折腾呼吸越来越困难……
后来怎么出来的她都不记得了。
*
“爸妈呢?我怎么出来的?”杨小莲使劲回想后来的事,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杨小菊往二姐嘴里塞了一根饼干,自己咬了一根,边吃边抽噎,“爸妈去粮站交公粮……大姐去叫爸妈了,嗯……你……嗯……三奶奶跑来叫的奶奶……”
三奶奶?
经常自己一身伤还总是对她们笑眯眯的三奶奶?
回忆录里竟然还有早已去世的人,果然是临死前的回忆闪现啊。
“咯哒!”
有东西差点崩掉杨小莲的牙,她把嘴里的饼干掏出来,仔细一看,黄褐色的,硬邦邦的一小块……
这哪里是什么饼干,明明是一块晒干又炒过的红薯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