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裹着青春期少年胸腔里的躁动,在走廊里穿堂而过。
正午时分,日光斜射在办公室门口的青石地砖上,路辰倚着栏杆,懒懒地晒太阳发呆。
汗水在后颈逗留,和短袖校服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难受死了,热浪顺着领口灌入,晒红的皮肤没有防备地直面太阳。
路辰“啧”了一声,深吸一大口气,怎么都不太好受。
目光潦草地转了一圈落到玻璃窗内的某人身上——白衬衫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正道貌岸然地跟语文老师讨论课题。
集体教研的办公室,四个立式空调环绕式吐凉气,纳进去的热气与日光一起形成滚滚热浪将门口的路辰送进蒸炉。
华师附中来了一个大三实习生,叫顾北扉,平时在班里做班长,上节课两人起了不小的冲突,路辰正在被罚站。
为了不让自己蒙受身体折磨的同时还要被精神羞辱,路辰在瞪着里面那人看了至少十分钟没有得到对方哪怕一眼的垂怜后......
打算翻个面儿,晒得更均匀一点。
恍惚中视线穿过教学楼外枝叶繁茂的梧桐树落到对面的空教室里,高三的教学楼空了,很快他们这一批会搬过去,作为明年的新高三。
今天是顾北扉来附中的第一天,路辰本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但这毕竟是二十一世纪,没有人会陪着你一块儿校园暴力。
最后思来想去,还是选择无视他。
他秉着二人“井水不犯河水”的可贵精神勉强在教室里坐下去,毕竟配合他,认真听课是不可能的。
可这位同为附中人的顾学长好像不是同道中人,做事是行动派里的激进派,一言不合突进他的领域,杀他个措手不及。
这让青春期逆反心理十级严重的少年不得不做出一些更为逆反的事。
顾学长除了平时担任老师狗腿子的职位,还会在自习课快下课时抽出十几分钟,讲解一下周测试卷。
“路辰,你来赏析一下这句诗。”
顾北扉淡漠的语气在闷热的教室里像一股沁凉的风抚过路辰耳畔,他的耳朵尖儿不自觉地动了一下。
然而细究内容气不打一处来,路辰仰靠在椅背上,下巴微微抬起,目光穿过一排排校服,落在顾北扉身上。
顾北扉叫完名字将点名册放下,一只手撑在讲台上,微微弓背,称得上锐利的视线投过来与他对上。
全班寂然,等待路辰起来回答问题。
路辰简直要为他鼓掌,班里六十二号人,他能在点名册上“随机”点中自己的名字,多少带点私人恩怨。
“哎......”
路辰只好放下手里的勺子,他正在用打火机烧勺子在教室后排吃烧烤,此刻大摇大摆地抹了下嘴角站起来,直视着顾北扉的眼睛道:“表达了诗人被贬后郁郁不得志的心情。”
全班静默了一两秒,顾北扉面无表情,“诗人没有被贬。”
“哈哈哈哈哈......”全班爆笑。
路辰怎么知道这是哪首诗哪个诗人,他连试卷都没有,桌上放着上节数学课的解析几何椭圆图。
他抓着脑袋,一扭头看见同桌何可希把他刚烤好的台肠用书本挡着吃了。
“可希!”路辰小声道。
何可希抬头,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的,像只小仓鼠,台肠喷了半根出来,小仓鼠捂着嘴一边乐一边把剩下的吃完了。
“吃就吃,还浪费!”路辰道。
顾北扉全程安静地站在讲台上,没有开口维持纪律,班里却在几秒内回归安静,狗腿子不愧为狗腿子,很快就学会了班主任的看家本领——压迫感。
见路辰站没站相,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顾北扉握着试卷提醒他,“这首诗是睹物思人,这里运用一个修辞,表达作者......”
他采用循循善诱的方式将问题的口留得很小,抛出去让路辰回答。
而路辰只是隔着一个教室的距离静静地看着他,看他指尖轻动,一页纸翻过去,窗外的光晕在头顶,将他乌黑的发丝镀成金黄。
路辰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他了,一时间恍了神,直到那人掀起眼皮,掩在纤长睫毛下的漆黑眸子和他对上,路辰感到一阵呼吸急促,猛地回过神来,“啊?表达了......”
“表达了我对你的思念之情。”
“噗——”何可希刚烤好的第二根台肠又喷了。
顾北扉:“......”
全班:“......”
察觉到自己在说什么的时候,路辰呆滞地站着,耳根子泛红,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这样脱口而出。
“这个不能用指代,像‘你’,‘我’,都不能用,要明确地说出名字,你先坐下吧。”顾北扉说。
路辰还没回过神,何可希为他端上一勺鱼豆腐,他听到顾北扉在讲台上叫下一个同学的名字:“何可希。”
“啊......”受惊的小仓鼠手一抖,鱼豆腐又遭殃了,她忙不迭地站起来,低头翻书,只听全班发出一阵“喔——”的起哄声,还夹杂着许多故意的咳嗽声。
顾北扉握着试卷的手一滞,眉头皱起来轻扫后排,“什么意思?”
学生时代被点到名,如果先后叫到两个人是情侣,全班都会这样起哄,顾北扉只比他们大了四岁,没有古董到这都不知道。
班里面面相觑,似乎没有人能想到这个一句题外话不说,看上去清清冷冷的学长会对这个感兴趣。
等了几秒钟没有人回答他,顾北扉自然地接着讲题,问题被一带而过。
何可希回答完问题坐下后,顾北扉含有警告意义的眼神扫在路辰脸上,“路辰,何可希,别再吃了。”
全班一阵压抑的低笑。
“再吃下课去办公室。”顾北扉说。
何可希怎么说是个小姑娘,顾北扉都这么说了,她自然不在下面小动作,将勺子碗一系列作案工具塞进路辰桌洞,老老实实地听起课来。
而旁边那位祖宗就没这么老实了,不但不听话,反而变本加厉。
不到五分钟,当路辰再一次被顾北扉叫起来时,正在唆面条,一根泡面挂在嘴角,被伸出来的舌头尖轻轻一勾,舔进唇缝里。
顾北扉好似大为震惊,表情都奇怪起来,但那震惊的神情只在他脸上维持一秒便恢复正常。
短暂的一秒被路辰收进眼底,也足够他乐呵半天,能看到这表情出现在顾北扉脸上,太好玩了。
“怎么做?”顾北扉问。
路辰正乐呵着,随口道:“选B。”
“我问你作文立意。”顾北扉说。
路辰:“......”
“下课跟我走。”
路辰:“......”
铃声打起,路辰跟在顾北扉身后去办公室,一大叠语文卷子在手中窝成了卷,路过其他班时顺便捞几个人勾肩搭背,嘴里不时地飙出几句脏话,把“问题儿童”,“叛逆少年”演绎得淋漓尽致。
一直跟到办公室门口,顾北扉转身,路辰左瞄一眼右瞅一下的眼神跟他对上,赶忙把手里的语文卷子双手奉上。
顾北扉接过,一沓62份有59份被窝出了大直角。
顾北扉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
路辰嬉嬉笑着,刚想道歉,被对方一句“在这等着,什么时候叫你什么时候进来”堵住。
他拖着长腔应“好——”,在太阳地底下站到现在。
静站着,偷看顾北扉。
看他专注地盯着书本。
支着耳朵听他什么时候传自己进殿。
直到两眼昏花,汗珠吧嗒吧嗒地顺着后颈淌进领口,皮肤晒得发红发烫,呼吸怎么都不太顺畅。
路辰猛地喘一口大的,氧气供应不足,眼前开始发黑,像突然罹患心律不齐,又像高度近视。
朦胧中有一个目光紧锁的源头,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一直死死地盯着那里。
那人好像站起来了,又好像没站,那个人,是支撑他活这么大的唯一动力。
“哥......”
“辰辰!!!”
路辰好像听到有人喊了他一声,人影扑过来,搂住他的腰。
再次醒来时,是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布帘,能听到医务室姐姐和顾北扉的声音。
他的声音太好认了,无论在从前喧嚣的大马路还是街坊邻里吵闹的筒子楼。
他总那么出众,无论相貌还是声音,一眼就能挑出来,一下就能听出来。
顾北扉是一朵盛开在淤泥里不知名的小白花,沐浴着连年的风霜洗礼,却更加跳脱好看。
他生活的环境如此糟糕,他的花瓣上却沾着露珠,等着路辰过来浇灌,或者撷一朵,藏起来。
从前路辰让他考播音专业,出来当配音演员,他却偏偏去师范学校学汉语言文学。
直到后来听到他给别人讲课,才发现顾北扉这样的人,光是站在那里,就足够吸引人。
那个天生适合念诗的嗓子,总能勾得路辰飘飘欲仙,听着听着便可以陷进去。
路辰轻轻翻了个身,不知哪里的疼痛从皮肉一直拉扯到心脏,他蜷着身子,气血上涌,眼泪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了,印在白色枕皮上很快没了踪迹。
“顾北扉.....”
“我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