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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起时,秦昭正蜷缩在沙发角落睡觉,房间内一片昏暗,只有微弱的阳光得以从窗帘缝隙中钻出来,向地面洒下冷冽、斑驳的光影。她动了动脚趾,但眼睛依旧紧闭,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直到门外的人铆足了劲用力敲门,“哐哐哐”的声音响彻整个楼道。
秦昭这才不情愿地睁开眼睛,赶在邻居到物业群里骂街之前,用嘶哑的声音回应:“来了。”
打开门,秦母满脸不悦地站在外面,往屋内走时轻轻撞开她的肩膀,嘴里念叨着:“都九点了,你还在睡觉?”
秦昭从她手中接过购物袋,轻轻“嗯”了一声,转身朝厨房走去,步伐晃晃悠悠,像没睡醒。
两大袋东西,不轻,短短这么一会儿就勒得手心疼。
秦母熟门熟路地从鞋柜中找到自己的那双拖鞋,换下来之后,看了眼她的背影,摇摇头说:“你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变成废人。”
贬低的话语听多了,再柔软的心都会得以免疫。
秦昭装作没听见她的话,低头看着购物袋里的毛毯、水杯、甚至还有用过的牙刷和牙膏,她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你带这些东西过来干吗?”
秦母漫不经心道:“我今晚在你这里睡。”
秦昭往外拿东西的手瞬间停顿,脑子当机了两秒,转头问:“你又和我爸吵架了?”
“别提你爸,不提他我能活到九十九,现在想活到六十六都费劲。”秦母的眉眼越发阴沉,就连拉窗帘的动作都显得格外暴力,接着她拿起掉落在地上的毛毯,掸掸灰,折叠几下后扔在沙发上,转头问:“你说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他?!”
倾诉阀门一旦打开就很难再关上,只听秦母先是吐槽秦父今早吃完早饭没及时刷碗,然后又说起两人刚恋爱时,秦父在寒冬腊月骑着自行车载她出去约会,半路经过一个水坑将她从后座颠下去,导致尾骨开裂的陈年旧事。
“......”
秦昭面无表情应和着,直到秦母说要在她这里多住几天,准备给秦父一个教训时,她浮于表面的淡定再也撑不住了,脱口而出:“那你要在我这里住几天?”
秦母认真想了想:“也就两、三天吧,短了起不到任何威慑作用,长了我在你这里也呆不住。”
秦昭很无奈,但有些话她又不能说的太直白:“你次次吵架都用离家出走这一招,还没用腻吗?”忍不住抱怨,瓮声说:“再说,哪一次的结局不是你自己提着大包小包回去...明明就没用。”
秦母不认同她的话,却也只说:“你不懂,你爸根本离不开我。”
秦昭摇摇头,没再说话。
吃过午饭,秦昭借着工作的理由独自在书房待着。她是一名自由职业者,主营业务是在社交媒体上接单子画画,赚的不多,但足以养活自己,所以就她而言,还是挺满足当下这种生活状态。
只不过这份“自由”到了秦母眼中就是家里蹲,就是不务正业,就是躲避社交,就是即将要被整个社会所抛弃的群体。
她们母女两人没少因为这个话题展开激烈的辩论,最后的结局就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后来秦昭也想开了,有时候学着装聋作哑也挺好的。
下午三点半,秦母突然敲响书房的门。
秦昭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面前的画板上,头也没抬:“进——”
秦母闻声先是开了条门缝,探进头,问:“你忙完了吗?”
秦昭正在画画的手停顿了几秒,抬眸望去,瞧她欲言又止,好像有事要跟自己说,便放下了手中的画笔,伸了个懒腰:“还没,有什么事吗?”
秦母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从身后掏出一张红色的请帖在空中晃了晃,表情相当得意:“你今晚去吃喜宴?”
秦昭看了一眼她手中的请帖,略显无奈地说:“还没想好要不要去。”
“为什么不去啊?”秦母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你朋友少,就应该多参加这种场合,顺便多认识点朋友,省得平时连个和你打电话的人都没有,我都担心你的语言能力会退化。”
秦昭听出她话里有话,故意绕开陷阱:“新娘是我高中同学,很多年没见了,大家早就不在一个社交圈了。”
“那刚好去叙叙旧啊。”
“妈,参加喜宴可是要给礼金的,现在几百块根本拿不出手。”她吸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总不能我花那些钱就是为了去吃顿饭,说几句话吧?”
秦母有些急了:“不是...秦昭你是真傻还是在这儿跟你妈装傻呢?婚宴那么多人,你就不能开拓一下思维?”
秦昭茫然:“不然还有什么?送去三百六十五个祝福?”
“你说还有什么?!”秦母看着手里这张喜帖,气不打一处来:“当然是去认识一些同样还没有结婚的青年才俊啊!难道你还真打算就这样浑浑噩噩自己一个人孤独过一生啊?”
秦母说着红了眼圈,恨铁不成钢道:“我知道,你现在自己一个人是无牵无挂挺自在,那三十年后呢?到时候我和你爸都死了,你在这个世界上连个亲人都没有,别人都阖家团圆的时候,你还继续窝在这间破屋子里画画?”
“秦昭啊,人活着总要有点前瞻性吧?”秦母发出灵魂拷问。
秦昭坐在办公椅上,被这一长串的长篇大论给砸晕了,她仰着头,震惊得久久无语,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我去...”
“秦昭!!!”秦母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不可置信道:“你竟然对妈妈说脏话?”
秦昭那一刻是真体会到了有口难辩的苦楚。她头疼扶额,用几秒时间重新组织语言。
“......”
“不是,我的意思是今晚我去参加喜宴。”她满脸惆怅。
“这还差不多。”秦母拍了拍胸口,努力压抑住不稳定的呼吸,不禁莞尔:“不管怎么说都是要见人,你记得好好打扮一下。”说完转身离去。
以前她总觉得妈妈对于自己不结婚也不找男朋友这件事只是颇有微词,不过现在看来用“微”这个量词来形容已经不准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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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道路两旁的行人身着暗色系的厚衣服隐匿在黑夜里,大家耸着脑袋,迎着冷风疾步前行。
下了车,沁来丝丝寒意蛮横地灌进衣服里,秦昭裹紧身上的黑色大衣,疾步前行。
她根据请帖上的地点,来到了辰华酒店二十六楼,刚走出电梯,一阵嬉笑声从东北角的方向传来,秦昭闻声望去,只见今晚的主角正像是众星捧月般被围在中间有说有笑。
她隔着人群远远看了一眼,除了新娘,没有熟悉的面孔,便没过去凑热闹,在交完礼金之后,随着工作人员继续往里走。
秦昭被安排在距离舞台比较远的位置,入座时,一张大圆桌前零零散散就坐了五个人,大家有默契地低头玩着手机,看起来互不认识,应该是将独自前来参加婚宴的散客给凑成了一桌。
秦昭沉默入座。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融入群体,成为了低头玩手机的一份子。
直到新人开始绕场敬酒,大家才把手机装进口袋,同步往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倒酒。
秦昭酒量不好,属于两瓶啤酒就能直接喝趴下的选手,所以大家在倒白酒的时候,她从桌上拿了两瓶印着水果图案的饮品,尝了尝,没什么酒味,便安心喝了起来。
直到婚宴结束,大厅里的人已经走的差不多,秦昭这才扶着桌子晃晃悠悠站起来,转身前,她随手抄起刚才那瓶“水果饮料”,仔细瞅了瞅,酒精度数八度。
“......”
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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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拿起包,低下脑袋,努力套了三次才将挎包的肩带准确挂在自己的肩膀上,动作敏锐度还不如广场套圈的常驻嘉宾——大鹅。
不过好在她的大脑还没有彻底糊成一团。
每往前迈出一步,都会刻意将落脚点选在瓷砖相接处的缝隙上,通过走直线,来证明自己没有醉。
但是......
醉酒的人能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别人。
“您好,小姐,请问需要帮助吗?”彼时迎面走来一位服务生。
声音不大不小,但在空旷的宴会厅里却显得格外震耳。
周围的人闻声看来,秦昭红着耳朵,摆了摆手,磕磕绊绊地说:“没...没事,我没有喝醉。”
看着她有些摇晃的身体,这话多少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说完,她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几秒后,脚步一顿 ,回头问:“请问卫生间在哪边?”
“出了宴会厅左拐。”
“好,谢谢。”秦昭用微笑回应。
走出宴会厅,秦昭看向两边不同方向的走廊,低声嘟囔:“左拐...”
说完,她有些迟钝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凝视片刻,给出结论:“嗯...这是吃饭的右手,那就是朝另外一边走。”
秦昭放下手臂,朝左转,抬步走。最后拐了几个弯,成功抵达目的地。
从卫生间出来,秦昭站在洗手台前片刻停留。
她从挎包内取出一张面巾纸,并将双手放在水龙头下方晃动几下,随着感应灯亮起,水流急速涌出,面巾纸被全部浸湿,她轻轻拧掉上面的水,整齐展开后,贴在了自己的脖颈处,冰凉触感瞬间唤醒迷路的意识。
她仰起头,眯着眼睛去看两侧的复古壁灯,大颗的水珠沿着脖颈一路滚到衣领里面,等她反应过来时,领口处的面料已经变得潮湿,贴在皮肤上难受极了。
秦昭皱着眉心,将湿哒哒的面巾纸扔进垃圾桶,转身朝外走去。
返回的路上,秦昭看着四通八达又装潢相似的长廊没了方向感,只能跟随自己的直觉去走。
无意中,她发现墙壁角落悬挂着电梯指示牌。推开沉重的双开门,她来到一间陌生的电梯厅,恰好电梯正在下行,没多考虑,疾步走上前,伸出食指按下。
十秒后,电梯门缓缓打开,秦昭扶墙走了进去,按下关门键,电梯继续下行。
但很快电梯再次驻停。
门打开的瞬间,秦昭眼前突然出现一双黑色皮鞋,她仰起头看,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姿颀长的男人,他左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右手夹着一支发赤红光的香烟,两人直直对视,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却盯得秦昭心里直发毛,好似自己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最后还是秦昭率先败下阵来,抿唇,面不改色地说:“你坐电梯吗?”
对方迟迟没有反应。
手指夹住的香烟即将燃尽...
“不坐的话,那我关电梯门了,你等下一趟吧。”说完,秦昭朝着按键位置伸出手指。
就要关门时,男人眼疾手快,插在西裤口袋里的大手瞬间拿出来,扒住电梯门:“稍等,我坐。”
说完,只见他将烟头按灭,径直走了进来,主动在她面前停住脚步,背过身,面朝前,保持适当的距离。
这个举动倒是让秦昭心底稍稍松了一口。
她偷瞄着男人的背影,直到手机铃声打断了电梯厢内的寂静氛围。
男人盯着手机屏幕犹豫了几秒,随后接通:“喂。”声线清润却又平和,像极了清晨从绿叶上滴落的露珠,非常悦耳。
“最近我没有时间。”
“那就取消。”
“我应该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了。”
“......”
秦昭低着头看脚尖,努力屏住呼吸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由于电梯间太狭小,就算掉一根针怕是都能听见,所以尽管她努力让自己转移注意力,依旧隐约听见了一些电话内容,将那些词汇串联起来,秦昭得出了眼前这个男人也正在被家人催婚的结论。
果然不论男女,只要到了某个年龄阶段,情感状况就会成为家长眼中评判一个孩子成不成功,孝不孝顺的唯一标准。即便在此之前,他们也曾为你考上一所好的大学、毕业后成功找到一个好的工作而感到高兴和自豪。
想到这里,秦昭突然长叹一口气:“唉——”
声音响彻整个电梯间。
“......”
秦昭总是做完傻事才后知后觉。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嘴在前面飞,脑子在后面追。
她皱着眉心,抿起嘴巴,像是做错事情被抓包的孩子,心虚地缓慢抬头,期盼对方没有听见。
下一秒,秦昭通过电梯门反射出的影子与站在前面的男人视线相对,两人面面相觑,没有作声。
半晌,男人先回过神,继续打电话:“嗯,你说,我在听...”
秦昭缩在角落,恨不得将自己的鞋尖盯出一个洞,有那么瞬间,她甚至怀疑这座电梯是不是×0.5慢速版本,否则为什么还迟迟没到一楼!
挂断电话,男人将手机揣进西裤口袋中,动作发出的窸窣声音在电梯间内回荡。
秦昭插在大衣口袋里的双手紧紧握拳,迟疑几秒后,低声说:“对不起。”
对方安静须臾才开口:“什么?”
嗓音沉稳有力,仔细听还带着些疑惑,彷佛并不确定刚才那句话是在对他讲。
“刚才我不应该突然发出声音,这样不礼貌,还打扰到你打电话了,我应该为此道歉。”
对此,男人并没有深究,只微笑道:“没关系,其实刚才我也想叹气。”语气有种令人心安的柔和,“你做了我想做的事,所以不用感到抱歉。”
秦昭听了他的话先是一愣,紧接着又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那我还是应该道歉,不应该偷听。”
“听见了?”
“嗯...”
“全部?”
“那倒没有。”秦昭猛地抬头,神情有些窘迫:“就一点点。”
男人轻笑出声,歪头看向显示屏,此时上面的楼层数字提示已经到达了六楼。
他声线很淡,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没关系,不是什么秘密。”
秦昭闻声抬眸望去,男人身着笔挺的黑色西装,气质隽拔,炽白顶灯照耀在他的身上熠熠烁烁。
有那么瞬间,她想要继续两人之间的对话,思虑几秒,开口说:“我家人也在催婚,所以能明白你的无奈。”
男人双臂环抱,撩起眼皮:“催婚?”
语调中带着一丝疑惑,但无人察觉。
“对啊。”秦昭想起此刻正在家里等待她的老母亲,恹恹地说:“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婚姻这件事就好了,那将会增添多少快乐的有志青年啊!”
男人闻言莫名勾起嘴角,轻笑起来,像是被她刚才那句话戳中了笑点。
但当秦昭看向他时,他又攥拳抵住嘴唇,轻咳几声,很快恢复了原来的表情,就像将真实的自己掩藏起来,而显露在外的只是供陌生人参观的假面具,看不透丝毫情绪。
见状,秦昭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欲望。
摸了摸鼻尖,抬头看着已经到达二楼的电梯,在心中默默开始倒数。
“叮——”
电梯到达一楼。
在等待电梯门打开的时候,秦昭主动向前迈了一步,与陌生男人肩并肩。对方在她靠过来之后,低眸看了一眼,秦昭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自己,便没自作多情的给出反应。
她垂眸看了眼电梯右侧的控制板,一楼按钮的背灯已经熄灭,而负一楼的背灯还在亮着,所以他与自己并不是同个目的地。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电梯门缓缓打开。
秦昭等待了两秒,抬脚向前迈步。
轻声留下一句:“再见。”
就在她以为这场电梯奇遇即将画上句号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含着笑意的声音:“嗯,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