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和十五年,荆州大旱第三年。
立夏以来滴雨未落,日日烈阳当空,热气郁结,田中作物死伤大半,民生社稷艰难困苦将入绝境。
位于湘江上游的渔利口,村民本是以捕鱼为业,因大旱,溏泥灰都浅了三尺,渔民只得登岸种地,改水为田,连带地租也涨至前年的三倍,今年地里实在抠不出来食了,卖儿卖女易子而食不足道。
金乌西坠,暑热难消,榕树的浓密枝叶里蝉鸣大作,震耳发聩,将燥热的燥意都叫嚷到人心里去,烦躁难眠。
村尾一叠陋院内,沈芜躺在井口上支起的一张竹床上,盯着挂在门口大榕树上的孤月发愣。
月色皓白,清冷如冰,好似一碗香草冰淇淋。
若是往年,她此时一定还坐在冷气全开的图书馆看数据码论文,悲叹民生多艰。
唉——她无声长叹,看了一眼自己抓蒲扇的手,这只手纤巧瘦弱,黑沉沉的似一块乌木,上面还布满了划痕,那是她秋末砍苇草留下的伤痕,伤痕还在,苇草却早已晒干扎好铺在了屋顶上。
她刚来这里时,正昏睡在破屋内的一摊稻草里,环顾四周,不是家徒四壁就能简单形容的穷,非要说可能用“狗窝”更为确切。看上去这身躯的主人是又懒又穷,俗称“懒汉”。
狗窝是真的狗窝,因为她身旁就贴着一只大黄狗,也许是因为大黄狗体温高,她才得以侥幸醒过来,成为她悲叹的民生中的一员。
因着屋内找不出一块厚实的棉絮,秋夜风凉得很,是以在西北风刮了三夜,将她冻清醒以后,她开始修缮这处破屋。
如今整个小院算得上干净整洁,不透风不透雨,却挡不住太阳制造出的热气。
她正在胡思乱想,卧在竹床下的大黄狗忽而爬了起来,跑向院门,院门咯吱响动了一声,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大黄真乖。”是隔壁的赵婆婆,她轻轻拍了拍大黄狗只剩一层薄绒的脑袋往院内走,“傻姑,我今日去山上采了好些金银花,给你送点来消消暑。”
沈芜已经坐了起来,她弓着腿,没有下去迎人,时至今日她还是听不惯别人叫她傻姑,没有马上答应。
赵婆婆在竹床上坐下,她才想了一句话回她:“你留着卖钱多好,我年纪轻不怕热。”
马上要交地租了,家家户户都在憋着筹钱,赵婆婆的儿子和丈夫五年前服徭役死了,儿媳改嫁后便杳无音信,不再相干。她一个人只租了三亩地保个口粮,按照去年的收成和年例要交七成给地主,自留三成,另外夏冬两季还要交租,一亩地一年六两,三亩地要交十八两,今岁夏季至少要交九两出去。
按照致和年份的银两价值,九两什么概念呢?
沈芜在心中悄悄计算着,赵婆婆一个人一年的吃喝用度不知道需不需要花费这么多。
“几根草而已,不值钱。”赵婆婆笑容苦涩,她一个人,傻姑也是一个人,所以她时常来找她说话,邻居两个人活成了相依为命的感觉,“你的地租筹得怎么样了?”
傻姑曾经是有爹娘的,只因这闺女生下来就是傻的,要人照拂,还要赔一份口粮进去,又遭逢大旱,夫妻两个哭着狠下心,在去年秋天的夜里给她下了一把蒙汗药,自己搬走了,随她自生自灭,没想到她从那时起竟慢慢地明白起事来。
沈芜扇着蒲扇,唇角微翘:“没筹。”
笑眯眯的眼睛似两弯小月牙,看上去如清风拂兰,似自有谋划的高人。
赵婆婆微愣,以为她又在犯傻了。
傻姑如她一样,孤家寡人一个,但这孩子不会种地,只租了两亩,却也要交六两的租子的。
“不如你明儿也跟我去山里找找野货?你年轻手快一日能采五六斤,眼力好的十斤都不在话下。”
“好,我去试试。”
沈芜答应得很快,赵婆婆笑了起来,到底还是傻得好些了。
她不会种田,更不懂打猎采茶挖野菜,而且她去年秋天才来,冬日一直忙着修缮房屋,今春又忙着耕地播种照拂禾苗,是故没有空闲去山里转转,赚些钱财。她这回跟赵婆婆去,正好学一点在本地生活的常识,免得以后吃更大的苦头。
目前顶要紧的还有一件事,就是换算卖多少金银花能获得六两银子,因为她数月以来没有花过一文钱,也没有出过渔利口,并不知道致和十五年的实际物价。
她要知道物价,才能按照自己的能力筹划生意。
沈芜是经济学教授,甘于清贫,但不能毫无生存能力,这对不起她的学识,何况她还想出门去看看这个让她落脚的世界。
两人乘凉至半夜,这股连着数月烘烤出来的热度才渐渐消减几分,赵婆婆闭着眼睛摸回自己家睡觉,到底年纪大了,再热也不敢在井口上睡着,临走前还不忘提醒沈芜要早点起,能多采一会儿,好在被太阳晒焦之前回来。
站在渔利口村尾,往北看就是邛崃山,往年山中植被丰富,鸟兽繁多,村民会结伴进去挖野菜捕野兽,但大旱至今,山中的野兔野猪野獾这样攻击性不如虎豹的小动物,早已被捕杀得不敢再来浅山道口,就连野树果子花草也挖得差不多了。赵婆婆找到的这一株漏网的金银花,早些年都没人能看得上,现在也都跟着进来采起来。
她们来得早一些,看着地上被人砍断的花藤不由痛惜。
“唉,真是丧天良哦,藤子都砍了去卖,不知道这棵明年还能不能活。”赵婆婆皱着一张脸,在这光秃秃的草藤边转了一圈,“当官的有当官的规矩,不守规矩自然有王法管他,种地的也有种地的规矩,挖野菜采蘑菇摘果子都不能做绝,要留一份给山里的鸟儿小兽,最要紧的是留下根本,下一回还能再有,源源不绝,永远有的摘。这下倒好,有人不讲规矩,也不知道谁来管管,唉!”
赵婆婆一连叹了两回,显然这根藤子被人砍断是很没有道理的。
“如果不是真活不下去了,想必也不会这样做。”沈芜宽慰她,“再去找找吧。”
已经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了,谁还会在乎这些呢。
沈芜背着背篓,用镰刀敲击脚前的路面,将躲在里面的蛇虫鼠蚁吓走。
山上的树因为缺水,大半的小树苗都枯死了,大树也在簌簌地往下落枯叶,所以草都被盖住了不怎么深,脚踩在上面就像踩在一团软棉絮上。
越走沈芜的眉头蹙得越紧,赵婆婆以为她累了:“前头有一个山坳,里头凉快的,我们可以去那里休息一会儿。”
“没关系,还是先干活吧。”沈芜不想在这里久留。
在山里转了三趟,终是在一处坡上又找到一株,这一株也有人来采过,留给她们的不多。沈芜不贪心,她这一回主要是想探一探市场,所以两人采至晌午就采得差不多了,本想劝赵婆婆回去,但她说早上找花找了太久,要把时间补回来,何况已经不剩多少了,采完也不至于再让别人抢了去。她们老弱妇孺,本就没有别人手脚快,再不多花些时间,就更卖不到钱了。
沈芜只好耐着性子跟她一起。
山中幽静得只能听见她们两人踩碎枯叶的脚步声,还有轻微的呼吸声,偶尔树叶从高空落下砸在碎枝上,也能惊她一跳。金银花馥郁芬芳,香气凑在她的鼻端让她窒塞了更多的感官,让她开始疑神疑鬼。
她不知穿着草鞋没有任何保护的脚下,会不会突然冒出一条毒蛇或是蜈蚣,如果咬她一口,该怎么办?这里又没有医院血清这样的东西,要是按照土方子解毒,说不定会死在这里。
越想越狭隘,她喘了口气,抬头看了看,一张一张铺叠的树叶将天空割碎,日光从它们之间穿梭下来,化解大半热气,不过干燥太久,燥热还是存在脚下的软泥里随着时间慢慢炙烤上来,让人浑身发烫,呼吸也越加灼热。
鸟兽都安静得厉害,她总觉得这里不安全。
倏忽林动,一阵风吹过,身前的大树从上到下哗啦啦地晃动起来,引动四周的树跟着一起舞动,风透过树林间隙吹拂过两人的鼻息间,一股若有若无的柴火味道夹杂在其中。沈芜心中警铃大作,抬头朝风处看,平缓的坡上,先是有一缕白烟,稍微眨眼的功夫,又平白从厚厚的,棉絮似的地上升起数缕,再眨眼已有橘色的火苗晃动。
她明白了为什么会无端生出不安之感,因为这像棉絮一样柔软的地面更像一团引线。
“婆婆快跑!”
她刚喊出这句话,那火势已经将近前烧了起来,放眼看去,目之所及还有多个烟点。
沈芜一手挥着镰刀,一手扯住赵婆婆还在攀金银花藤的粗手,迈开步子就往山下跑。
山火一旦烧起来,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八千米,就凭她们两个想扑灭火势绝无可能,而逃生的要诀就是逆风往山下跑,而且要快跑,非常快。
赵婆婆立刻反应过来,她经常上山,在家粗活也都是自己干,手脚麻利,跑起来不比沈芜慢多少,两人一口气没歇跑至村尾,瘫坐在树荫底下。
她们满头大汗,头发都没有一丝干的,裸露在外的皮肤晒得焦红黢黑,布满了淋漓的汗珠,身上的小衫和裤子都能淌下水来,浑身散发着酸臭,效果堪比沈芜在体育馆打一个小时的拳。
再抬头看时,邛崃山的入山道上已烧起来大半,高处山嵴上也有多处火点,灰黑的烟尘如同没有处理的化工厂焚烟,滚滚如浪,像要将整座邛崃山淹没。
“这贼老天真是一点生路都不给人留啊!”
赵婆婆坐在树荫下喘匀了气,瞧着那火势发恨。
沈芜的眉头还是皱着,山火一旦烧起来,十天半个月都不会灭,渔利口离邛崃山太近,就算不被火舌波及,烟尘恐怕也能把人憋死。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婆婆快走吧。”沈芜搀扶起她,“傍晚还要赶集卖花,得先回去收拾出来。”
提到卖花,赵婆婆又有了精神,就着她的手站了起来:“这半天就能晒好,早点卖了早点拿钱。”
大黄狗不知道在何处听见动静,从村中奔出来迎她们,尾巴左右摇晃像只拨浪鼓,欢快得朝沈芜身上扑,沈芜揉了揉它的脑袋,两人一狗往家赶。她们就着井水洗干净,换了身衣衫,吃饭的当口瞧见屋前好多人跑了出来,不是看山火的方向,而是往村头的祠堂方向走。
赵婆婆隐隐想到了什么,喊了一声:“赵兴干什么去呢?”
叫赵兴的小童闻声转脸回道:“婆婆,钱管事正在赵来家里收租呢,你们去不去看?”不等赵婆婆回他,转身就跟着人群又走了。
“这么早来?”赵婆婆瞧向沈芜,很是慌张,“你筹了多少钱了?赵来家是头一个,你排第几个?”
钱管事是何东来何大地主聘请的管事,专管收租,身旁环绕五个伙计,五个伙计一个赛一个长得凶悍,一拳能打死一头牛的凶悍,收租时大家伙儿都头皮发紧,大喘气都不敢,说话也比平时轻细三分,生怕哪个字说的不对,遭了打。
沈芜是第二次遇见收地租,她去年冬天的地租压到了今年夏天,不能再压了,按照花名册,她应该是最末一个。
“他今天收不到我,我们走吧。”
去卖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