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暗,雾意迷蒙,一座城门伫立其中。
挞挞马蹄声响起,一匹瘦马驮着一个满脸病色的男子一路颠簸到城门之下,旁边还跟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牵马小童。
城门之上,悬挂这一块残旧匾额,两个大字浑厚有力:伯庸。
忽而一阵风起,卷起一地细雪,突然什么东西从城头掉下来,“咚”一声砸到了老马面前,惊得马扬蹄后退了一步。
那东西滚了两圈停下来,满是脏污的头发披散在两边,露出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马上的人看。
那是……
一颗大好头颅。
宋灵均呼吸滞住,瞪圆了眼睛,“哐当”一声栽下了马。
*
宋灵均头痛欲裂,浑身无力。
他艰难地睁开眼,看见床头苍炱缭绕,床前站了一群……披麻戴孝的人。
他一开口声音嘶哑:“我又死了?”
最靠近宋灵均的是一个中年的圆脸,见他转醒一步抢上来,急道:“呸呸呸,大人您胡说些什么不吉利的话。”
宋灵均环视一圈周围。
心说我怕说得太吉利了跟此情此景不搭。
他默默松一口气,看来自己还没有被焚香超度:“那我这是……”
那圆脸笑眯眯:“您这是到咱们伯庸了。”
伯庸。
想起来了。
伯庸县,位于大名疆域偏南,去京千里,隶属荆州青阳府。
上一任知县白度因屡屡以下犯上被撤职下狱,斩首示众。
宋灵均被派过来补这个缺。
他本是东阁大学士岑汝默门下学生。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唱了一出死谏,皇帝盛怒,他在狱中一蹲就是三年,受尽折磨不说,这期间还遭到老师背刺,族人相继惨死,最后连他自己也含冤而终。
谁料上天给了他第二次机会,宋灵均一睁眼重生回死谏之前:老师给他争取了一次御前辩解的机会,圣上宣召他进宫。
死过一回的宋灵均失去梦想,心有余悸,直接磕头摆烂:“臣死罪!臣罪该万死!”
皇帝让他给干愣了,一口气出了又好像没出,最后起早贪黑挑了块风水宝地,眼不见心不烦,把宋灵均给发配了。
宋灵均求之不得,京都的风水吃人,他巴不得滚得越远越好。
只是这皇帝陛下心眼实在不大,荆州所处偏远,宋灵均一路上车马劳顿没少遭罪。
好不容易撑到了伯庸,还遇见个“下马威”。
宋灵均想起自己晕倒前的光景,试探着问那个圆脸:“城口那颗头是……”
圆脸眯起眼睛微笑:“啊,那是我们伯庸上一任知县,白度。”
宋均当即无话,一股冷汗窜上背脊。
他还待再问,有人进来通报说谢神医来了,那圆脸转身就出去迎,嘴里念念有词:“哎呦谢神医,谢天谢地可算给请来了。快看看我们老爷没事吧?怎么一睁眼就说胡话,是不是摔下马磕到脑子了……”
他点头哈腰引进来一个鹤发老头,也一身白孝。那老头进来瞥了宋灵均一眼,喉咙里冷哼一声。
宋灵均:?
这怎么个事?
他冷着脸走到床前探查宋灵均脉案,半晌才淡声道:“无大碍,只是因旧疾未愈又连日赶路,加之骤然受惊,这才晕倒。好的是病未到肺,不会落下病根。”
那圆脸立刻松一口气,不知是为了宋灵均还是为了自己那一颗项上人头。
他拍着胸脯道:“那就好那就好,白大人可能只是走之前想和新上任的知县打个招呼,却不想惊到了大人,大人勿怕。”
宋灵均:……
“神医”谢静给宋灵均开了药方,说近些天尽量静养多休息。
圆脸送他离开,同时遣散了屋里乱七八糟的吏役。
屋里一时只剩下宋灵均,和他的仆童小咬。
小咬杵着腮帮子趴在床沿,眨巴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嘴巴一开一合:“……孝服?”
宋灵均坐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只露出一个脑袋:“小咬,我们来到伯庸,你要牢牢记住三件事。”
小咬瞪圆眼睛看着他。
“不听,不问,不知道。”
*
百姓听闻,新任知县到城门未及下马就被吓得晕死过去了,是被县衙官吏抬回衙门的。
人们纷纷猜测这位新知县的秉性,新知县醒来便放了三把火。
第一把烧花鸭,第二把蒸羊羔,第三把炖肘子。
此后一连数日,这位新知县托病不问民生不理词讼,人们只好等。
一等大半个月,眼看积案成山,知县又有了新的话术:已近岁末,让人们先去好好过年,有什么事,年后再说。
人们看明白了,这位知县处理讼务就一个“拖”字诀,便又送他个绰号,叫“拖知县”。
这日拖知县睡得正香被小咬喊醒,起身往窗外一看飘着细雪,便睡眼朦胧地往回躺,冲小咬招了招手。
小咬趴在他床边低下头。
宋灵均一抬手轻轻扯过小咬脸颊:“跟你说了不过午时都不算早,大清早吵老爷干什么?”
小咬脸蛋塞在宋灵均手里,脸被扯得变形还能维持个“面无表情”,他瓮声瓮气的:“逢三六九放告日,老爷当升堂审案。”
“老爷说没说过年后再说?”
小咬一脸木然背诵:“此案苦主一百一十七人。还有一个讼师,老爷若不审理此案,那讼师就把老爷写进状纸一起告到青阳府衙。那讼师很有钱,一路打通吏役把状子递上来的。你就这样去请老爷。”
宋灵均噌一下坐起来。
*
亲民堂沸反盈天,一百来号人将堂前围得水泄不通,主簿范无成急得团团转,大冬天汗水把官袍都浸湿了。
捯饬完毕的拖知县终于迈着四方步走出来。
众人终于安静下来,看着宋灵均拉开太师椅坐下,“啪”一拍惊堂木,声音响彻亲民堂。
昭兴二十一年冬,十一月廿九,伯庸县衙终于升了堂。
知县宋灵均一身官衣人模狗样地坐在堂上,头上挂着“明镜高悬”四个大字。
他双手交叠,下颌抵在手上,懒洋洋问:“堂下何人?”
堂下立着那人一身长衫,身板细瘦,五官清秀,几乎是个少年。
他向宋灵均行礼,脆声道:“回大人话,在下讼师钱天然,天是替天行道的天,然是安然的然。”
宋灵均又是一拍惊堂木:“我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天,不知所以然的然!都快过年了你带这么多人来我县衙闹什么?”
知县大概没睡醒,声音怨中带气,甚至透着委屈。
亲民堂门口多得是凑热闹的乡里,范无成赶紧在一旁悄悄提醒他。
宋灵均吐了口气,敷衍问道:“你你有何诉求?”
“钱某代伯庸织工一百一十七人,状告平蓝镇祖大用、许逢兰夫妇。”
堂下除了讼师钱天然,东西各跪了两拨人,东面是一个较年轻的女子,眉宇英气,落落大方,穿着虽破旧但也算体面。
相比起来西面那对中年夫妇邋遢许多,腰背佝偻,衣服都没怎么整理利索,是一早被吏役硬拖来县衙的。
“大人容秉。”钱天然的声音成串砸在堂上,字字清脆铿锵,“平蓝镇祖大用、许逢兰夫妇两年前开了一家织坊,一开始雇用左右街坊民妇数十做织工,半年里收益颇丰,引得邻近乡镇男女也纷纷前去织坊做工。可是织坊只按月发放工钱半年,此后一年时间,包括民妇孟鸢在内的一百一十七人的工钱,织坊分文未付。因此民妇孟鸢将祖氏夫妇告上公堂,请大人裁夺。”
这钱天然显然是个深谙打官司话术的,口风一转就开始哭惨:“去岁河堤决口,民垸遭毁,家家皆净。为了赚取这份工钱,多少人早出晚归,不能侍奉父母,不能照顾幼儿。谁曾想出尽苦力不得报偿,追讨无果,以致衣不蔽体,家无余粮,子饥不得食,母病不得医。年关在即,还请大人为民做主,让百姓拿回工钱,安心过年。”
听明白了。
一百一十七人想讨回自己的工钱,找了钱天然帮忙写状子打这场官司,旁边跪着的孟鸢是她们的代表。
这可不是小事。
宋灵均看向那对轻微颤抖的夫妻:“若那讼棍……”
范无成猛咳一声。
宋灵均从善如流改口:“……讼师所说属实,你夫妻二人把工钱把她们结了不就完了?你二人开办织坊两载当有盈余,何苦宁被邻里追债也不结清工钱?”
那对夫妻听了这话更是抖若筛糠,一开口便哭道:“大人,我们……草民真的没钱。”
钱天然抢道:“大人切莫听信这夫妻二人卖惨哭穷!自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大人,这世间断没有打工一年不得报偿的道理!”
“你拱什么火,你审我审?”宋灵均看见这挑事的讼棍就没好气,他转头又问那对夫妻,“钱呢?”
“……没有找到买家。”
“胡扯。”宋灵均道,“荆州商业繁荣,丝织业尤其昌盛,你手握丝绸说找不到买家?”
他又问:“织出来的丝绸呢?”
“我们的丝绸……”许逢兰话说一半,被祖大用猛地拽了一下,她立刻住口,伏跪在地上只是哭。
审不出来了。
宋均唬道:“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
“知县大人!”孟鸢突然膝行一步叩首,“请大人手下留情,我们只求拿回应得工钱便好!”
她突如其来的激越把宋均吓了一跳,抬起的惊堂木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宋知县饿得不行了,实在没功夫耗,他放下惊堂木,转而问孟鸢:“你先起来,我问你,最初你们商定工钱如何结算?”
孟鸢直起身子,回道:“每月一结。”
“祖氏夫妇并没有每月给你工钱,你还在织坊白干了一年之久,是不是?”
“是。”
钱天然补充道:“许逢兰说今年是大商订购,不似先前零散出售,要等交货以后才有工钱,织工们这才没有急催。”
“我问你了吗?”宋灵均把钱天然怼回去,又问孟鸢,“既是预订,交货期是什么时候?”
“秋月末。”
“也就是说织坊从秋月末起欠你工钱,雪下了两场你们才想起来告官讨要?”
宋灵均弯拐得孟鸢一时没转过来:“我们多是女子,先前并没有主意。正好钱先生来到伯庸,说可以通过告官……”
“就是说若没有这讼棍挑拨,你根本不会状告祖氏夫妇。”
孟鸢自知说错话,急着想要辩解:“不……”
宋灵均压根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矛头转向钱天然:“原来钱状师不是伯庸人啊,那大老远来我伯庸煽动百姓闹事,是何居心呐?”
钱天然一路听着拖知县的名声走过来的,早瞧他不顺眼,这会也顾不得规矩了:“你不要血口喷人!”
肚子咕噜叫一声,宋灵均拍案而起:“本官怀疑此人恶意教唆词讼,来人!将这珥笔之民给本官轰出去,此案有疑,择日再审!”
左右得了命令,不由分说便架起钱天然往外走。
“讲不讲理?”钱天然挣扎,对着宋灵均破口大骂,“宋灵均!你也是朝廷钦命,参谒拜祭过的伯庸知县!你怠政误民,根本不配为官!”
宋灵均当听不见,一拍惊堂木:“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