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边的虚无之中,一个年轻人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的悬浮在那里。
不远处,一个白衣女子缓缓地飘了过来,将年轻人横抱了起来。她伸手触碰了一下年轻人的脸颊,眼中饱含着无尽的怜惜。年轻人并没有睁眼,静静地躺在白衣女子的怀里。有时候,很难分得清,熟睡,和死去的区别,或者说,在醒来之前,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白衣女子没再打扰年轻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从上方落下来很多白色透亮的东西,白衣女子伸手接了一个,发现是雪花。雪花刚一落在她的手上,就开始融化,一阵细微地碎裂之声,从她手掌传了出去。一时间,其它的雪花,在两人周围停止了下落,就那样悬在了空中。上方,雪花还在源源不断地落下,只不过,即便脚下同样是空无一物,但是雪花一经落到两人附近,就停了下来。前后左右,哪怕是脚下,也散乱飘浮着一些雪花。白衣女子脸上露出了喜悦之色,不时伸手接着雪花,她看上去并没有担心那雪花融化的碎裂之声,会吵醒怀里的年轻人,只顾沉浸在自己获得的这欢愉之中。
突然,她意识到有些不对,那些悬浮在两人周围的雪花,看上去越来越近,她仔细分辨了一下,发现被自己的直觉误导了。雪花并非在靠近,而是在变大。所有停止下落的雪花,都在那里快速的生长着,它们似乎根本不担心彼此会挤到对方,只顾拼命地生长着。很快,这些越来越大的雪花,就将两人团团围在了里面。
雪花还在下落,一经停止,便开始长大。越来越多的雪花,开始堆积,很快,两人周围,就形成了一个雪花的牢笼。危险不止于此,雪花并没有放过两人所占有的这片空间,不断有棱晶如利剑一般,刺了进来。白衣女子不停地抵挡着,棱晶一经折断,便碎裂成无数细小的冰晶,四散到周围其它的棱晶上,滋养着它们的生长。
冰冷的牢笼在逐渐收缩,很快,硕大的六棱晶近在咫尺。
白衣女子似乎知道无法唤醒这位年轻人,但是,仅凭她的力量,根本无以对抗这些无限生长的雪花。再这样下去,最后的这点儿空间,也将被雪花的棱晶所填满。两个人,都将被彻底封冻在这雪坟之中。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白衣女子想到了办法,她最后看了一眼怀中的年轻人,虽有些不舍,但还是打定了主意。
白衣女子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年轻人,她的身体慢慢融进了年轻人的身体之中。很快,年轻人的手脚开始动弹,虽然还是没有睁开眼睛,但他的躯体看上去已经苏醒了过来。
雪花的棱晶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很快,年轻人的躯体周围,已经没有任何腾挪的空间了。致密的棱晶不断挤压着,似乎要穿透他的躯体,让他成为这个巨大冰冻牢笼中的一个浮影。年轻人脸上抽搐着,他的躯体越绷越紧,蓄积的力量越来越强。突然,他猛地双臂一震,整个冰冻牢笼炸裂开来。
细碎地冰晶向四面八方飞了出去,很快便消失不见。天上不再有雪花落下,周围又恢复了平静。年轻人依然没有睁开眼睛,只不过,不同的是,他不再一动不动,而是向侧面翻了个身。
“年轻人,快醒醒!”
黑暗中,一个苍老阴沉的声音在回荡着。
年轻人慢慢睁开了眼,可是却什么也看不见,任凭怎么睁大眼睛,眼前只有一团漆黑,不见一丝光亮,除了刚才那个声音,周围死一般的安静。他有些慌乱,伸手四处摸索了一下,发现上下左右都被木板封闭着。直觉告诉他,现在正躺在一口棺材里。意识到这一点后,只觉得胸口更加的憋闷,眼睛不自觉地瞪得更大,他双手用力推着上方的棺材盖,可盖子是钉死的,即便没有钉死,单凭上面积压的盖土,也很难轻易掀开。任凭他怎么使劲,这棺材盖子愣是纹丝未动。
“年轻人,不要慌。闭上眼睛,集中意念,感知周围的一切,然后将力量聚到腿上。”
虽然这个阴沉的声音不知道是从何而来,但是终究这棺材要更可怕一些,而且,憋气越来越明显了,即便大口大口地喘气,好似也无济于事了。他努力使自己放弃挣扎的冲动,摒弃内心的恐惧,慢慢平静下来。紧接着,他将双手贴在棺材盖上,闭上眼睛,尝试让意念顺着双手向外延伸。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涌了上来,他感觉自己的触觉,穿过了那木板,然后在盖土中蔓延,直到,感觉到了一股轻柔的存在,那是拂过地面的微风。这种感觉太微妙了,年轻人似乎有些沉迷,但是,窒息的感觉再次将他拉回了现实。“将力量聚到腿上”,他将意念从手上收回,转移到了腿上,然后用力的蹬了出去。
一声闷响,棺材连盖带土被掀了出去,两侧的松土开始滑落进棺材里。
顾不得去想为何自己会有如此大的力量了,年轻人猛地从棺材中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一瞬间,夺目的亮光,让他再次闭上了眼睛。周围宛如白昼,月亮的光芒今晚仿佛格外的明亮,刺的他睁不开眼。又或许是在黑暗中待的太久了,在适应了好长时间之后,他终于可以慢慢睁开眼了。
年轻人看了下左右,自己确实坐在一口棺材里,只是不知道是何人将自己埋在了这里,还有为什么要埋,难道自己已经死了吗?那现在为何又醒过来了?刚才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幻听?就在年轻人有些困惑之时,突然,他察觉到一个人站立在背后不远处,惊得他猛地从棺材中跃起,跳到了地面。月光下,站着一个黑衣人,风帽盖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张嘴,还银白的胡须。
年轻人惊魂未定,刚才踢棺材那一下,好像已经用掉了全身的力气,此时的两条腿就像钉在那儿似的,丝毫难以动弹。
“年轻人,不要怕。”
“刚才是你在跟我说话吗?”
“是。”
“你是谁?”
“日后我自会告诉你。”
“我这是在哪儿?刚才为什么会在棺材里?”
“你死了,自然就到棺材里了。”
“什么?我死了?”年轻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怎么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我现在为什么又活过来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日后你自会想起来的。”
虽然年轻人对于这个“日后自会“觉得有点儿故弄玄虚,但是至少接受了死而复生的事实,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人,没资格质疑死亡。
“谢谢你刚才提醒我,不然,我可能已经憋死在里面了。”
“年轻人,你已经死过一回了。你能重新活过来,是因为你命不该绝,你身上,还有至关紧要的使命。这条命,不会白白还给你,接下来,你要为你的使命而活。“
说话间,黑衣人慢慢走上前来,摘下了帽子,这让林曦看得更清楚了。
这确实是一位老者,已经有点驼背了,不过刚才的步伐还是很稳健。斑白的胡须盖住了半张脸,双眼周围已经满是皱纹。他并非凶神恶煞,但眼神难见半点温和,加上那苍老的面容,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年轻人有点不敢跟他对视。
“这位前辈,能否告知一下,到底是什么使命?“
“眼下,你要先修行,看你到底有没有那个能耐,担得起这份责任。”
“这样啊。”见老者不愿多说什么,年轻人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他看了一眼那口棺材,突然很想知道以前发生了什么,自己是谁,为什么会死,也许知道了这些,答案也就明了了。
“往事已去,没什么可再纠结的。”老者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从今天开始,你就跟着我专心修行,只有具备足够的力量,才可能去履行你的使命。在这之前,多想无益。”
虽然事情解释地这么稀里糊涂的,听着多少心里有些不情愿,但是看上去老者并无恶意,而且自己也确实不明真相,与其追问原委,不如走一步看一步。年轻人听从了老者的建议。
“谢过师父,我定会听从教导,努力修行。”
“师父?这我可当不起。你也不必叫我师父,称呼前辈就行了。你的灵力生来就在我之上,只是还没有觉醒而已。我们各负使命,我的使命,就是让你能够自如地掌控自己的力量。”
“灵力?……”年轻人的疑惑越发多了。没等他问出口,老者的脸色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我们不能在此逗留,得速速离开。猎人要来了。”
老者伸手朝向棺材,张开了五指,只见那手掌和棺材之间出现了一阵无形的抖动,似乎有一股力量蔓延了出去。年轻人眼见着那棺材盖自行飞了回去,飞溅开的土也纷纷被退回了坑里,整个坟地很快恢复了原样,包括那块看上去很简陋的木头墓碑,也重新插回了坟前。木碑上写着“至情人之墓”,顶上挂着一个看上去有些特别的手串。
并没有自己的名字,年轻人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也熄灭了。
老者没再耽搁,转身拂袖离开,年轻人不敢怠慢,赶忙跟了上去。
也就片刻功夫,不远处的树后露出了几个黑影,他们蒙着面,动作极快。在短暂观察之后,他们分散开迅速向坟墓这边包抄了上来。
“来迟一步?”其中一个人说道。
“可这寻灵罗盘刚有反应,咱们就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没有丝毫的耽搁。可能对方已经知道我们的存在,所以警惕得很。”
“净说些废话,这天底下能操纵灵力的,有几个不知道我们的存在。”
“够了,回去复命吧,夕辰镇出现了灵力操纵者。而且,我有种预感,他们还会暴露行踪的。都放机灵点儿。尤其是你,小六,寻灵罗盘在你手里,千万不要打瞌睡。”
“我没打瞌睡……”
“刚才明明就是你差点儿睡着。再顶嘴的话,当心大哥罚你辟谷一天。”
“好巧不巧的,我就点了那么一下头,这罗盘就有反应了,我那不也马上醒过神来了嘛。别光说我,还有你,哼,腿脚不利索,还非要出来跟着执行任务,刚才要不是你,拖了大哥的后腿,没准就不会扑空了。”
“够了,都闭嘴。灵儿,回去通知族长,灵力操纵者又出现了,咱们的太平日子,到头儿了。”
“是,大哥。那咱们还要追吗?”
“我们对灵力操纵者的感知完全依靠寻灵罗盘,这几十年间,世间没有任何灵力波动,除保持警戒的族人外,其他人都已潜伏静默。如果想准确的追踪灵力来源,就需要足够多的寻灵罗盘和人手。刚才如果能够知道他们的准确方位,我们就不至于绕那么多弯路。接下来,我和小六继续尝试追踪,灵儿,你要连夜赶回部落,叩请族长,唤醒静默的族人。我们需要更多的帮手。”
“是,大哥,我这就出发。”
风占英接过寻灵罗盘,眉头皱了起来。刚才指针跳了两次,都是指向这里,证明出现了两次灵力操纵。族长教导过,所有的灵力操纵者,都非常忌惮猎人,所以轻易不会显迹,更别说连续操纵两次灵力了。几十年没有任何动静了,现在突然又出现了,这不像是什么好兆头。虽说自己是经过族规严格训练出来的猎人,但这毕竟是自己第一次直面灵力操纵者,族里真正跟灵力操纵者正面交过手的,只有族长和几位已经上了年纪的长老,而且那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倘若刚才真的遭遇了,自己是否真的有把握拿下?一向自信的风占英,心里有了一丝丝的顾虑。
这时候,远在东方的荒蛮之地,如死水一般平静的无尽深渊泛起了波澜。这里已经有上千年没有动静了。深渊的水面颤抖着,犹如内心难以平抑的情绪。泛起的浪花开始拍打岸边,层层叠叠,越来越兴奋。
“回来了,都回来了。”城楼上,一名眼尖的士兵向城内喊着。
远处,是浩浩荡荡的军队,有些特别的是,士兵都在下面牵着马,马背上的,是许多裹紧衣衫的女人和孩童。他们翻过山头,自望见王都的那一刻,就忍不住喜极而泣。士兵们的脸上洋溢着自信和兴奋,眼里充满了荣耀之光。很快,听到报信的百姓开始向城门聚集,缓缓打开的城门,早已无法平抑百姓心中的欢喜,他们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欢呼着奔向了归来的亲人们。
“我们赢了!我们带他们回来了!”
两天之前,一场浩劫降临到长乐国,王都陷落,王君受辱,城中女人孩童无一幸免,全部被虏劫而去,那时,几乎所有人都崩溃了,没有人指望还能救回它们。长乐国以北原本有长安国,介于北原和长乐国之间,长安国时常遭到北原的袭扰,劫抢女人和孩童,一旦被劫,有去无回,止戮山的一夫关,是南境四国无法越过的关隘。长安国本身国力就弱,根本无力反抗,对于袭扰,多数时候都能一味的退缩忍让,而北原也从未得寸进尺,见好就收,并没有深入或者霸占领地的意思。只是这次,万万没想到,北原竟然倾巢出动,在击败了长安国之后并没有收手,而是长驱直入,直接杀向了长乐国的王都。长安国本就时常被袭扰,甚至已经懒得向其它三国求救了,这次几乎亡国,更不会有探子将消息送出。北原的推进速度极快,一路摧枯拉朽,势不可挡,长乐国的边境防军对于突然出现的敌人没有丝毫的准备,结果北原的大军,轻而易举就攻到了长乐国的王都。长乐国历来奉行无为而治,军队难有大的建树,虽然仍有一定战力,但久疏战阵,以至于王都近郊的守军竟然被一击而溃。实力最强的一只军队赶来时,北原军队早已肆虐完王都北撤。眼见王君受辱,王都被毁,而且被北原掳去了大量的女人和孩童,赶来的军队竟然对于追击救人迟疑不决。部分将领假借未收到王命,不能随意出兵,避而不战。城中百姓群情激愤,对军队的无动于衷极度不满,几度冲到大营前对峙,可是依然没有任何的积极回应,将领要么闪烁其词,要么干脆避而不见。后来,若不是玉衡振臂高呼,带领一批热血忠勇的将士追击出城,可能也就没有了现在的团圆。
回城的军队得到了百姓的欢呼拥抱,一时间,城墙内外,到处是泪水和欢笑。
玉衡一经落地,就匆匆赶去了王宫。那里,长乐国的王君,他的舅舅,已经从被北原凌辱之中,缓了过来。
就在那日,王都之内,为了掩护百姓撤退,王君身先士卒,可惜最终力战不殆,被北原擒拿,身为一国之君的他,不仅被逼在北原大祭司面前下跪,还受到了粪尿淋身之辱。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受此奇耻大辱,让他看上去早已没了王者的尊容,虽然沐浴换洗过,但凌乱的头发,和呆滞的眼神,都宣告着他的精神已死。国难之前的他,也许还是壮年之态,可现在,却显得那么的老态龙钟。王后在榻边照看着,心疼无比,却不知该怎么劝慰他,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这时,侍卫匆匆来报,“陛下,陛下,公子玉衡回来了,他把人都给救回来了,都救回来了。”侍卫边跑边喊着。
听到这个消息,王君的身体抖了一下,他颤巍巍的抬起头,眼神中又恢复了一丝生气。“你说什么?公子…….玉衡回来了?在哪儿,他在哪儿?快让他来见我。”
“陛下,我回来了。拜见陛下。”这时,玉衡已经进入了殿内,他来到王君面前跪了下去。在他快步进来之时,两侧的侍卫宫女都满脸崇拜地望着他,此刻,在他们眼中,玉衡,就是整个长乐国的英雄。
“衡儿,你,你没事吧?”
“陛下,我安然无恙。”
“没事就好。你赢了?赢了北原了?把人,都给救回来了?” 王君的声调越来越高,虽然他并不怀疑自己的耳朵,侍卫喊的整个寝殿都要被震塌了,但显然,他还是想从玉衡嘴里,再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陛下,我们赢了,我们打败了北原,把所有人都给救回来了。不止如此,我们还杀掉了北原的大祭司。陛下,我们干掉他了。我们,报仇了。”玉衡说话时一直紧紧攥着拳头,即便已经过去多时,仍难以掩饰内心的兴奋和激动。
“把他杀了?把他杀了……他死了……哈哈,哈哈哈!”王君苍老的脸上露出了笑意,他笑得有些吃力,激动的情绪让他突然咳嗽起来,在一阵剧烈的颤抖之后,王君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体向一侧倒了过去。现场一片惊叫,玉衡、王后、侍卫,一时间,都慌了神,本以为得胜归来的消息,可以让这位日薄西山的王君能够振作起来,却没想到,他的身体已经如此的虚弱不堪。玉衡本来的踌躇满志一瞬间荡然无存。
“王君是先被打伤而后被羞辱的,北原退兵之后,他被救了起来。但是身体上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都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在离开王宫的路上,王后的话依然回响在耳畔。玉衡气愤不已,狠狠一拳捶在了树上,虽然杀了大祭司,算是给王君和无辜罹难的百姓报了仇,但是可恨当时没有将他的尸体拖回,千刀万剐,以此来平复这心中的愤怒。
“拜见公子。”
就在这时,身边来了一人。玉衡忙整理了下情绪,转身回礼。
“原来是司民主事大人。”来人是长乐国司民主事程锦。
“公子凯旋而归,救回了被掳的百姓,臣代长乐国百姓,向公子谢恩。“说着便跪拜下去。
玉衡见状忙双手扶起了司民主事。
“大人不必如此,生为长乐国子民,自当为国赴难,虽死不辞。”
“唉,若是朝内早些有公子这般热血之臣,恐怕我长乐国也不会蒙此大难。”
“事已至此,再提无益。”
“公子看上去并不开心啊?可是见过王君了?”
“嗯。”
“王君为掩护撤退,不幸受此一难,这是我们臣民的耻辱。可恨当时势单力薄,无能为力。王君现在状况如何?”
玉衡没有回应。
“怎么?”程锦眉头一皱,“王君身体,有恙?”
玉衡叹了口气,将刚才宫内的情形跟程锦说了一遍。
程锦脸色大变,开始焦虑地来回踱着,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冷静,转过身来,盯着玉衡。
“公子,你可知接下来要怎么做?”
“接下来,怎么做?”玉衡看上去一头雾水,没有明白程锦在说些什么。
“公子,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程锦一脸严肃地说。
“大人,你可要慎言!”玉衡有些恼火,“陛下只是伤得重些,并无性命之忧,你怎么可以说出这般恶毒的话来,枉我好心据实相告。”
“公子,先别动怒,我自然不是诅咒王君,还请先听我把话说完。王君什么脾气,你是知道的,他最看重尊严和脸面,这次不光被打伤,还受了那般侮辱,这双重打击,换做任何人,都难以释怀,更何况他是一国之君呢。此次国难,带给他的伤害,虽非致命,但也足以让他难以为继了。在他这个年纪,每一次的遭遇,都会成为一道催命符。还记得年前得那次重病吗,虽说痊愈之后,看上去依然生龙活虎,但是身子内里早已被掏空了。”
玉衡怒气渐渐消解,他知道程锦说的是实话,只是,他心里极不情愿听到这样的话,更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
“公子,臣当然希望王君能够得到圣君的庇佑,重获新生,但是这一次,恐怕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最坏的打算?假如,他真的……可是,我又能做什么打算呢?”
“不要忘了,你也身处公子之列,这么说来,也该是王位继承人之一。”
听到这里,玉衡一惊,他本以为,程锦是让他开始准备后事,万万没想到,他提到的,竟然是国之大事,王位的承继。
“大人,你也知道,我虽被尊为公子,但这也只是王君对我的疼爱,长乐国谁人不知我的出身?王君是我的舅舅,我只是他的外甥而已。而且王位继承人只能是嫡子,舅舅只有表哥这一个子嗣,他是唯一的继承人。所以,即便不幸发生,这承继大统之事,又与我何干?”
虽然玉衡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但是,程锦的话,还是在他心底激起了一层涟漪。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不过,这种念头,一经萌动,便很难再袖手旁观。
“当年长乐立国,祖训之中,只提及非公子不可承袭王位,却并没有声明这公子到底是嫡是庶,更没有分辨是否必是亲生。公子你已得尊位,这么说来,自然也该有资格继承王位。只不过,世俗成见必是认为,公子即是王君的儿子,在你之前从无例外,所以大家都会想当然的认为现在的公子明是毫无争议的王位继承人。但是,公子,你可要注意,立国祖训,从来没有约定王位继承顺序,也就是并无长幼先后之分。公子刚立下奇功,举国敬仰,人心所向,比起公子明来,在这个时候,公子你更适合继承王位呀!”
玉衡微微皱了下眉,显然,程锦的话,成功将那点星星之火,给煽了起来。不过,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程锦,即便有心为之,但终究事情非同小可,一时冲动的后果,很可能是他承担不起的。
“公子若承继王位,既可抚慰民心,又可重振国威。公子明虽秉性醇厚,但是治国无能。公子难不成想看着此等国难,将来再降临到王都吧?”程锦还想趁热打铁,他已经敏锐察觉到了玉衡表情的细微变化。
“我已知大人的意思,此事非同小可。这些天经历了太多事,我现在脑子很乱,容我静一静,再想一想吧。”
玉衡说完转身就要离开,程锦的又一番苦口婆心,让他驻足许久方才离开。
“公子还请务必细细思量,但臣要提醒公子,良机难觅,现在可能是千载难逢的唯一机会,公子刚刚立下奇功,人心所向,趁热打铁,方是正道。否则,时机一过,公子明承继了王位,成为既定事实,那一切都难以挽回了。还有,公子需知,人心善忘,不定哪日,公子的英举就会被遗忘在街头巷尾,将来还会有谁再传唱公子今日的丰功伟绩?”
此时的玉衡,心里还记挂着另一件事,那就是林曦的下落。此次追击,林曦与大军一同出征,却并没有归来,至今下落不明。而现在,他需要去向青凌,他的师妹,也是他暗恋之人,去告知这一消息。青凌是林曦的恋人,自然会对他的安全特别的敏感,“下落不明”这样的话,自然不会是什么好消息。“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该怎么说呢?”
正想着,不知不觉,他已经来到了他的师妹,也就是青凌的住处。这时青凌正在练习射箭,此次追击,因为她当时身在家中保护母亲,所以并未跟进。没能跟林曦并肩作战,这让她有些耿耿于怀。苦于迟迟没有消息,她只能在家中庭院,研习射术,以此来消磨时间,也借此缓解心中的忧虑。她的射术已是上乘,但现在看上去明显心神不宁,自然也就失去了正常的准星。
“青凌。”
“师兄?”青凌一转身,看到了玉衡,顿时喜上眉梢,急忙跑了过来。
“师兄,你们平安回来了!真是太好了!本来是想去城门找你们的,可是街上人群实在太多了,寻人着实不便,而且听说你们回来后直接去了王宫,所以我就只好回来等了。”说话间,她反复向玉衡周围寻了几回,脸上的期待逐渐消失。
“林曦他人呢?”
“青凌,林曦他,还没回来。”
“怎么?他为什么没跟你们一块儿回来?”青凌的心里,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出事了吗?”青凌满脸的忧虑,却又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我们赢了之后,他自己离开了……”
“离开了?去哪儿了?”
“我只听到,他自言自语说要去雪领峰。”
“雪领峰?那可是极寒之地。他,他去那里做什么?”青凌看上去越来越焦虑。
“好像,是要救圣女……”
“救圣女?哎呀,师兄,你能不能一气把话说完,不要这么吞吞吐吐的。”青凌越发着急了。
“青凌,抱歉,我刚才没想好要怎么跟你解释这件事情。你先别着急,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给你听。在和北原大战的时候,圣女殿下受了重伤。虽然我们杀了对方的大祭司,但是在他死之前,圣女被他手中的阴阳法杖发出的一道阴光击中,很快就倒地不起了。据我所知,能救她的只有那阴阳法杖,但是当时现场一团乱,法杖上的死生石不知怎的被毁了,所有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眼见着圣女奄奄一息,没有其它办法,她的侍卫只能尽快带她赶回西圣灵山,看圣君能否救回圣女。他们刚一离开,不知道为何,林曦眼神有些怪异,一言不发就翻身上马准备离开,我拦住他去路,问他怎么了,他当时没有看我,眼神有些迷离,只是嘴里在嘀咕着,说要救圣女,要去雪领峰。圣女性命攸关,所以我当下也就没有细想,赶紧让开了。然后,然后……”
“然后,然后怎样?你快说呀?”青凌内心的焦虑愈发厉害了。
“返程路上,有一处地方离雪领峰不算太远,我和他们几个便骑马前去查看了一下,可是,我们刚要动身,远远的,就看到……青凌,你先不要担心,接下来的事,可能跟林曦毫不相干。或许他压根就没上山,也或许,他上了山,但是已经离开了,只是不知去了哪里。当时,离得很远,我们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一向清晰可见的山顶聚集了大量的黑云,云压得很低,已经到了雪线以下。电闪雷鸣的,整个山顶就像被地狱笼罩了一般。那些黑云,就像一条巨蛇一样,绕着山顶疯狂的盘旋着。也就片刻功夫,我们发现山顶的白雪在蔓延。如影眼尖,他最先察觉出来,是雪崩。垮塌的积雪像巨浪一样冲出云层,把整个山全埋了。整个雪领峰,成了一座,白头山坟……”
玉衡停了下来,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留意着青凌的表情。此刻,青凌眼神呆滞,面无表情,好似失去了所有的意念。是伤心过度?还是不愿相信?玉衡心里也开始着急起来,越是无法分辨青凌的情绪,他心中越是担心。
“我们本想快马加鞭过去,可是,雪崩太危险了,我们完全没办法离得太近,只能等平息下来,再赶过去。整个山脚,一片煞白,除了雪,其它什么也没有。当下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我们都觉得,林曦应该不会上山的,他知道雪崩的凶险,所以,我们都判断,他应该是去了别处。也许,很快,他处理完事情,就会回来找我们。你先不要担心,眼下,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林曦的身法你是知道的,绝不在我之下,而且,他知道分寸,不至于让自己落入凶险之地。”
不知是否听进去了,青凌回过神来,将弓箭往身上一挂,径直向外走去。
“青凌,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找他。”
“他未必有事,你先不要担心。是我嘴笨,本来只是想把事情的经过讲给你听,现在看,反倒是让你平添了许多担心。”
“师兄,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了解他,但凡那种反应,一定是有所执念,未必冷静。而且,我有种不详的预感。找不到他,我没办法安心。”
“可是,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你又怎么去找他呢?”
“无论去了哪里,我一定能找到他。”
见青凌怎么说都听不进去,玉衡也有些急了。
“青凌,你看这样可好,我让如影和随行他们两个带人去,他们兄弟二人的本事,你是知道的,普天之下,论起追踪的能耐,恐怕无人能出其右。他们去,总归比你要有用。你呢,最好就留在家中,不要到处走动,一旦有了林曦的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过来通知你。而且,你想,万一,什么时候,他自己回来了,到时找不到你,岂不更是两头着急?”
听到这里,青凌停下了脚步。
“你先稍安勿躁,且再等上两天,如果还是没有任何消息的话,到时我亲自陪你去找。”
青凌虽极度地担心,但玉衡的话,她还是听得进去。她也在想,是不是自己想太多,过分担心了?玉衡说得对,万一自己一时莽撞,出去乱寻一气,到时林曦回来知道后,岂不是会反过来为她担心?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得沉得住气,多事之秋,不能因为自己的冲动,搞出一些莫须有的事端,给身边的人平添些麻烦。青凌努力在心里劝慰着自己。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突然要为了救圣女去雪领峰?那么凶险的地方,而且他体寒,还去那么冰天雪地的地方,为什么执意要去犯险?为什么要让我这么担心?他以前不这样的。担心的情绪稍一平复,委屈的泪水就不自觉的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玉衡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不想看到青凌伤心,但此刻,又不知该如何宽慰她。在回来的路上,他心里的疑惑颇多,那个声音,是怎么一回事?林曦当时的神情很古怪,虽然话语间很坚决,但看上去并不是多清醒的样子。而且众所周知,雪领峰的确是凶险的地方,自地面数十丈开始就是常年披雪,再往上更是寒风刺骨,无路可走,从来没有人上去过,或者说,从来没有人活着下来过。坊间一直有传言,说山顶上有共生花,可以起死回生,救人性命。但传言只是传言,从未有人见过,更不曾有人真的用过。难道说,他是要去找寻共生花?那可是九死一生啊,难道他就没想过吗?不替青凌考虑一下吗?万一出了事……一时难以知晓答案,好在青凌听从了劝告,这总算让玉衡心里踏实一些。
北原的军队,此刻已经撤进了止戮山的一夫关之内。全军上下似乎并没有什么打了败仗的沮丧,只是看上去稍显疲惫了些。毕竟,即便是被长乐国反击打败,但损失并不大,或者说,最大的损失,可能主要是他们的大祭司。不过,北原本身战力并不差,还不至于被长乐国的虚张声势,就给破了阵仗,就这么败逃回来,着实让军中大部分人心中不爽。尤其是北原大将军,在退回关内,安营驻扎之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陛下,虽说有所不敬,但我还是要斗胆问一句,刚才为什么下令撤退?我们本来大胜而归,中途被那南境之人追袭,对方搞了些虚虚实实的花样,看着唬人,但是才过那么短时间,他们不可能也不会真的集齐那么多兵力。就算不是虚张声势,真有那么大阵仗,我北原大军的实力还是要远胜过他们的。就那么退兵了,倒搞得我们像夹尾巴逃了一样。臣实在不明,还请陛下明示。”
北原王君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要不怎么说你只能为将,不能挂帅,就知道闷头打仗。大祭司死了,这就是原因,知道吗?”
“大祭司死了跟我们撤军有什么关系?我们的军队士气并没有受多大影响。就算有所折损,不能稳操胜券,打个平手总是十拿九稳的。”
“呆子,记住我说的话,有些事,不能做的太绝。咱们和南境四国,百余年没有战争了,期间一直小打小闹,咱们好处该捞的也都捞到了,就这样各自相安无事,皆大欢喜。但是自从这大祭司来了之后,彻底打破了这个局面。这次,他亲自带兵,屠虐了长乐国的王都,太过嚣张,愚不可及。那可是一国的王都啊,甚至在破城之后,那般地羞辱了对方的王君,这不是要惹下世仇吗?以后还想不想有太平日子了啊?回师途中,他们追袭,我早就看出来他们虚张声势,但是大祭司太过狂傲了,他完全不在乎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甚至还愿意接受单挑,结果倒好,失策被杀了吧?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既然是他挑的事儿,现在对方也报了仇,那索性就借着台阶下了就完了,找补一下,大仇化小,小仇化了,让他们出了这口气,岂不更好?”
“陛下思虑周全,臣真是万分不如啊!不过听陛下这么一说,那当时陛下指挥撤退时显得那般的慌乱,就是演的咯?真是像啊,搞得我们愣是没反应过来,就知道跑路了。”
“你给我闭嘴吧,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不过,大祭司的儿子呢,当时看他抱着他父亲的尸体上马跑了,可知道是奔哪儿去了?”
“陛下,臣看得清楚,是往东方去了。”
“东方……不是回京就好。传令下去,把好各个关卡,要是发现他的行踪,马上向我报告。”
“是。”
北原主君嘴上虽然又骂骂咧咧地嘀咕了一会儿,但是心里却也犯起了疑虑。
“他往东去了,是去哪儿了?找谁去了?话说当时大祭司好像提到过,他是从东方归来的。东方有什么?东泽,再往东,据说就是无尽深渊了。他往东去,是要干吗呢?”
很快,他开始感觉到有些吃力、疲惫。没有丝毫地犹豫,他果断放弃了胡思乱想。
“干吗这么跟自己过不去呢?现在这样的结果,不挺好的吗?”
想到这里,北原王君马上就恢复了自在,脸上浮现出笑意和对回宫后享乐的期待。这些时日,被大祭司强逼随军出征,可是让他吃尽了苦头。眼下,终于可以回去,继续往日的快活了。
“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以防南敌再次骚扰,听见了没有!”
在简单交代这么一句之后,北原王君马不停蹄地随着近卫军回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