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总在夜里独自打篮球。
他步行而来,坐在石凳上扯松领带,喝一瓶水,观看少年奔跑,跳跃,投篮。
第四天,少年把篮球拍过来,他踢回去。少年一脚踩上球,冲他说:“Hi!”
他没动,回道:“Hi。”
少年居高临下地问:“你不会打吗?”
他解开衬衫袖口,问:“穿成这样,怎么打?”
每天,少年打完球,把篮球往背包里一塞,他就起身离开,不发一言。少年也不发一言,看着他走开。但少年人最不缺的就是好奇,忍了三天就沉不住气,抱着球问:“怎么称呼你?”
他说:“我姓叶。”
少年说:“我姓秦。你失业了?”
在少年的认知里,只有失业的男人才会无所事事地坐在街边看陌生人打球吧,但少年说得没错,他是失业了,无家可归。
少年的父亲是城中巨商,他需要借力这少年实现东山再起。区区三天就已相识,值得庆祝,他起身道:“喝一杯去?”
少年把车钥匙扔给他:“开我的车。”
少年不住校,在大学边上的公寓住,开一辆很低调的商务车,像是随便挑了一辆父亲的闲置品。他充当司机,少年坐在后座玩手机,他开到 “貘”门口,少年抬头看一眼:“这家很有名?”
貘,传说中吃梦的兽。他停车,顺口回答:“他家的酒不错。”
他在“貘”存了几支好酒,喝到第二杯,少年露出喝不惯的神色:“下次我给你带支威士忌。”
少年看起来很少喝酒,他淡淡说:“好啊。”
少年对他全然陌生,但他曾经收购过一支电竞战队,顺着少年所学的电竞专业闲聊,很快得到少年的认可,欣然说:“我叫秦峥,你呢?”
落地窗外夜色正浓,他展颜:“叶返青。”
比起四季分明的云州,他出生的香港永远温润。家里的园丁抱怨过,香港没有冬天,没法种牡丹和芍药,因为它们需要低温春化。
他初来云州,是某一年的二月。从机场前往住处的一路上,数不尽的树木微微吐出绿芽,香港见不到这种萧瑟枯意,倒像在剑桥读书时的景象了,他打开车窗,被料峭的风激得脸上一寒。
叶之南开着车,跟他说除了三九隆冬,云州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便是这树叶返青的时节。
想到叶之南,他开启了第二支烈酒。秦峥伸过酒杯,问:“其实不是失业,是失恋?”
他没承认,但也没否认。喝完酒,他喊代驾送秦峥回家,自己打车回酒店,委托一位律师起草租赁贝斯特大厦的合同。
叶之南是贝斯特拍卖公司第一副总,但是分管鉴定的赵姓副总铤而走险,作伪售伪,15件伪画通过拍卖场流入市场,是云州今年轰动一时的经济案。案发后,贝斯特拍卖公司关张,他时常把车停在对面街上,默默看一阵。
父亲对他实行经济制裁,他账户的余额不够买下贝斯特大厦,只能租赁。跟新业主签完五年长约,他去叶之南曾经的办公室待了许久。陈列仍如当初所见,但叶之南的私人物品都被搬走了,包括他送的礼物。是处理掉了,还是拿回家了?
他定了一张床,从此以这间办公室为家。住下的第一晚,他梦回15岁那年,在大海里玩帆船,远远望见母亲的游艇上,有一人如玉。他想靠近些,看清那人的脸,但哪怕是梦境,也不遂他的心愿,海水猝然掀翻了他,在没顶的窒息里,他呼号着醒来。
“阿南。”他一向如此这般喊叶之南,直到有天,叶之南拂开他的手,冷淡地说,“别叫我这个,我一直不喜欢。”
他独坐窗前,等到夜里,照例去街头看秦峥打球。秦峥连着投了几个三分球,单手抓着球问:“陪我打球?”
他摇头:“累了一天,不想动。”
篮球径直砸来,他头一偏,秦峥不快:“你这人不够意思,我陪你喝过酒。”
他笑了笑:“再陪我喝一次吧,我找到工作了。”
秦峥仍反客为主让他开车,后备箱里是请他喝的威士忌。上次喝完酒,秦峥就回家拿了两支,但他这几天没出现。
酒挺贵,空瓶子都能卖个好价钱,但秦峥未必清楚它们的价值。他不说破,跟秦峥分享了它们,把关系拉得更近了些。
秦峥坦言患上躁郁症,药物有副作用,他胖了些,健身房的器械看上去都很蠢,篮球好一点。
他问:“为什么跑出来打?”
秦峥觉得他问了一个蠢问题:“白天我得上课,晚上在学校里打球扰民。”
秦峥说的不全是实话,他知道秦峥和他一样,在学校里不合群,傍晚时篮球场上热火朝天,但没人喊他加入。于是借助一杯酒,他动用伤感之色,半真半假地说出不被父亲待见的处境。
母亲曾是第三者,父亲更重视长子,并当成继承人培养,自己得到的只是零花钱。咬着牙来到内地做事业,做出成绩证明了自己,但父亲不肯给予更多资金支持,他眼睁睁看着公司止步不前,一气之下,他把公司卖了。
秦峥同父异母的哥哥秦杉被父亲寄予厚望,他心知肚明。整个讲述过程,他用了大量真实细节,成功引发了秦峥的共情,积极为他出谋划策:“既然手上还有点钱,不如去投几个新兴产业,以小博大,让你爸瞧瞧,他大儿子再能干,你也是他儿子。”
他半开玩笑:“要么我投你和同学的电竞团队?”
秦峥摆手,学电竞专业是试探父亲之举,骑虎难下,学了几个月,越发没劲,下学期想转读财务。他很赞同:“我大学时也换了专业。开始是学英国文学,后来觉得经济是命脉,懂财务才能让爹地注意到我。”
秦峥跟他碰杯:“我妈也这么说。”
博得一个刚考上大学的19岁少年信任不太难,他刻意地不频繁见面,但他和秦峥依然熟稔了。
相识两个多月后是圣诞节,秦峥连母亲惹上官司,来年宣判一事都跟他说:“我想让我妈少判几年,早点出来,你觉得我该怎么跟我家老头说?”
他告诉秦峥,刚成年的儿子对父亲玩不了心眼,直接请求父亲,反而更能看出父亲的心。
秦峥说:“但是他俩感情很不好,上半年我妈犯了事,老头立刻跟她离婚。”
他心说离婚只怕是秦峥母亲提出来的,她是贝斯特拍卖公司法人,涉足伪画案,难逃罪责,离婚把儿子切割出去,对儿子百利无一害。他循循善诱:“这件事在于你爸对你的感情。”
秦峥顿时没了信心:“那就算了吧。”
身为次子,被父亲视为次要之人,是他和秦峥共同的遭遇。他只用偶尔讲讲自己,就能不动声色地引导秦峥的共鸣,有天秦峥主动找他:“我家老头给我买了一堆球鞋,你说他是不是看到我了?”
他笑了一下:“不光是要让他看到你,疼你,还得让他欣赏你。”
秦峥跑开了:“等我期末拿了第一,就让他救我妈。”
除夕前夜,他飞往英国过年。16岁时的秋天赴英国求学,他已习惯把剑桥当成第二故乡。
16岁那年夏天,十号风球来袭,全港停工停课。他睡醒起来,想找母亲商量派对场地,庆祝他拿下港岛青少年帆船赛单人艇冠军,但母亲不在家,电话也没接。
母亲的公司离家很近,大楼对面有家铺子卖的可颂很好味,他和妹妹都很喜欢,趁雨水小了些,他出门去买。
排队时,窗外一辆计程车开来,他随意一瞥,目光顿住。后座的男人面容看不分明,但从轮廓就能看出生得极靓,他等了半分钟,男人推门下车,很高,也很年轻,大不了他几岁,但已是男人的气势,一张脸惊人的俊朗。
他骤然有一种坠入深海般的无力。去年深秋,在大海上,曾有一人翩如游龙,隐在云端里,他去找过,没能找到,不知比起眼前人如何。
那年轻的男人走进母亲公司,他盯着那背影,眼睛发涩,胸口鼓动着难明的情绪。原来是他,真的是他,他从遥远的天际来到了咫尺之外。
他挤过人群,拔腿就追。停工的大楼只有零星的工人在忙碌,他不知那男人去了哪一楼层,但26楼以上是中高层人员的办公区,他直奔26楼,一层层找起。
几层楼都无人,他扶着楼梯栏杆往上跑,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学校的女仔对他大送秋波,哪怕投怀送抱,他为何觉得无趣。
母亲的办公室在顶楼,出了楼梯口,他放缓脚步。那男人很可能在和母亲谈事,但自己只是个中学生,今生今世第一句对白,应该是怎样的?
可不可以邀请他参加派对?他低头看看身穿的棒球服,懊恼自己如此幼稚。
他轻轻走向办公室,母亲的声音传来,讲的是国语,他一怔,那男人是内地人?母亲为父亲打理这间公司多年,在这幢大楼里,她的地位堪称女王,但她竟迁就对方讲国语,而且语调十分甜腻——她在父亲跟前都不这样。
他在门边悄然站定,听清他们在谈论艺术品。母亲说起某人家中的一张小叶紫檀琴桌,她特别喜欢,但某人不卖,男人说这种品相少有人出手,他会留意,母亲说:“可我现在就想要。”
男人说:“那恐怕有点难。”
母亲想用酸枝仿一张,但顾问团都说酸枝做琴桌,琴声穿透力不够好,音色不如杉木做的,她说:“我就要那张,你去谈。”
男人没说话,他把眼睛贴近门缝去看,母亲和男人对坐饮茶,带点恼色说:“杉木就杉木吧。”
男人微笑看她,给她倒了一盏茶,她没喝,凑近他,眉梢眼角含着春意,说了一句话。
他心口发紧,听不清母亲在说什么,但此中情境,不言而喻,他扭过头去。暴雨将至的下午,重遇那让自己一见钟情的人,他却是母亲的情人。
那天他没回家,在母亲的游艇上过了一夜。初见时没寻到那男人,他躺在甲板上,望住夜空中的月亮,肖想他的模样,等到见着了,他宁可自己盲掉。
台风天处处封锁,清晨时他回到家,只有妹妹询问他去了哪里。他想问母亲昨夜是否归家,没问。沉舟于海面的夜晚,他只有一个想法,他不想再见到母亲。
复课后,他揍了班里一位从内地转学不久的同学。那同学没跟他说过话,但他听不得国语。
他也把“你好”和“请问”挂在嘴边吗,他和母亲是在哪里认识的?那同学边走边跟人学说广东话,他狰狞盯住同学,同学愕然,随后温文地笑。
那男人也这样对母亲笑吗?他走过去,突兀地一拳砸上同学的脸。文静的男生被打得一个趔趄,脸颊发红,仓皇地和他对视。那男人挨过打吗,有人扇得他面色如火,眼中含泪,神志模糊吗?
下一秒,同学暴起,一巴掌扇回来。他接连出拳,迫使同学跪倒在地。暮色里,同学哭着问他为什么,他弯腰,伸手揩掉同学嘴角的血,转身干呕着吐了出来。
校方通报家长,母亲盛怒,但他拒绝对整件事做出解释。母亲指着他的鼻子说:“如果被你爹地知道,你说会怎样?”
从小到大,他都被母亲耳提面命:“你得比大房的更优秀。”但玩火的是母亲。他恨心大作,等待红绿灯时,他仓促地跳下母亲的车。
手插口袋沿街游荡,嘈杂的音乐盘旋回荡,忽有一首是国语,荡魄惊心传来:“找不一样的天,找能喝醉的店。”
母亲用这种语言说:“我现在就想要。”他蹲在街边听完整首歌,整个香港在眼前昏暗下来。当晚,他对母亲说,“我想去英国读书。”
母亲问原因,他说没有原因,同学不是去英国,就是去加国或澳洲,他的决定没新意。母亲说:“我得同你爹地商量。”
他冷笑:“你连生我都没同他商量过。”
他在留学机构附近租了房子,那时节雨水多,落在庭院的雨棚上很响,像锤子,一滴滴砸在心上。他总站在窗边看雨,对留学生活毫无期待。
手续办了下来,父亲破天荒地联系他,让他去大宅那边吃饭。母亲叫他下午三点去趟她公司楼下,她带他去买几件上门礼。
他莫名闪过一念,当天上午就去母亲公司,在对面大楼的咖啡馆等候。中午时,有一辆车从地下停车场开出,车内的人有点像那男人,但已不是。
母亲只是如夫人,把他送到唐家大宅就走了。他留下来吃着不知所谓的食物,父亲递给他一张银行卡,但对他想学的英国文学专业不着一词。
私生子的身份是烙在他身上的印记,母亲很希望他被父亲认可,被唐家族人认可,但一桌送行宴,出席者只有他和父亲,分坐长桌两端,彼此无话。
他拿着父亲的钱去买衫,在品牌店里,他看到一件绛红色的长风衣,怔怔出神。他想知道穿在那男人身上的样子,想得咬牙切齿,想再和什么人干上一架,随便什么人,但终究只是穿上过于宽大的风衣,走过风里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