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一切如常。尽管春天已经到来,但在我出门的清晨,洒满整座小城的阳光还是不冷不热的,小城上空几乎见不到一丝云层,如果不出意外,今日的天气会保持晴朗。
小城的生活节奏并不快,如果你生活在这样的一座小城里,那么你也会对七点时街上一家家还锁着门的店铺习以为常。摆到晚上十一点的小摊还没有出现,与小摊主日复一日地斗智斗勇的城管也还没有出现。
街上三三两两的人,大多是和我一样身着黑白色调校服的学生,显现出睡眼惺忪的模样,不紧不慢地往学校去。
这里的生活日复一日地如此,差不多要到八点左右,紧缩的卷闸门才会一扇又一扇地拉起来,店铺里的柜台后才会坐上悠闲的老板。那个时候,学校里的第一堂课就开始了。小城里的学生并不需要拼死拼活。卷还是不卷,取决于个人,不想的话,也无人逼迫。
今天本来也应该是个平平无奇的工作日。
就在我双手插在口袋里,拿准了不会迟到,微微驼了点背,往学校散步似的走的时候,我遇到了她。
她的名字叫云绫华,好像来自云南,似乎是个少民,底细我不大清楚。她的相貌其实挺不错的,无论是秀气端正的脸孔,匀称矫健的身材还是那种独特的坚韧与娴雅混合的气质,都很吸引人。不过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一种莫名的距离感,下课后鲜少有人会跟她在一起聊天。没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会带一本书到走廊上去,伏在围墙上,书摊开在胸前,不过不怎么低头去看,只是若有所思地俯瞰远山。这一点和我挺像的,我也喜欢下课了带本作业到走廊上去,看看那些环绕小城的山来放松心情。不过,不管我乐不乐意,总是有很多人愿意和我做朋友,我不晓得这是为什么,这点就和她不像的。
那时,她从我眼前右侧上坡的公路上走下来,在她向右转向的时候,我注意到她没有拉紧的书包拉链在阳光下释放出金属光泽,中间透出一段书包内部的黑色布料。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会突发奇想走上去,只是犹豫了片刻要不要叫她的名字。
“云绫华,你的书包拉链没拉好。”
她吃了一惊似的回过头,黑色的短发几乎撩到我的下颌。不过我感觉出这种吃惊更多是出于她没有拉紧书包拉链,而非我毫无预料地骤然出现。难道她预先知道我跟在她身后?不太可能,这一段路走过来,她一直背对着我,我走路时又是没有什么声音的。
“真的吗?”她的双手向后触到了自己的书包,不过要够到那个地方,还是差了点距离。
“要不要我帮你?”我说完这话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这无缘由的操心,仿佛我自己在献殷勤。
“哦,那谢谢你了,柯志仁同学。”她闻言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对我微笑了一下。我伸出右手干脆地把拉链拉好,然后迅速收了回来,接下来这几十米的路,是一段无言的沉默。我心中怀着几丝尴尬,稍微迈大了步子,免得和她并肩而行,这样我们就都看不到对方的脸了。
正当我们以前以后,彼此无言地往学校走,我看到前面超市的门下闲卧着的一条黄毛短腿狗,看起来显然是混杂了城市中不同种类的流浪狗的血统,本来是惬意地眯着眼睛,但当我们走近,它的耳朵蓦地竖起,还差大约二十米时,它就从地上爬起来,虽然看起来不情愿而且装作是本来就想离开,不过这家伙的尾巴却牢牢地夹在两股之间,看向我们这里的眼神之中怀着一种讨好和敬而远之的恐慌。
应该不会是怕我吧,我和家犬这种动物,还算关系不错。
那么是在怕云绫华?
我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她正留神看着自己迈出去踩在地砖上的脚,一点也没注意到那只丧家之犬。
奇怪。
在我看不见的时候,这个少女是在无比凶悍地对这些流浪狗实行棍棒统治么。
我不晓得,也不是很感兴趣,但对于这个虽然同班了几个月,还是第一次说上话的女生,产生了一些好奇。
到达学校,等待响铃,早读,上课,听课,被提问,写题目,记笔记,等下课铃响。只要你在这个国家上过学,你应当都熟悉这些事。如果你读过高中,你应该就能从课程中判断出这是高一下册的数学。
下课以后我来到了走廊上,按照平时的习惯,打开书稍微预习了一下第二节物理课要上的内容,拿起笔圈画了几个点,然后合上书,对着眼前的景色发呆。
认识我的人,几乎都知道我有这么个习惯。
在我发呆的时候,云绫华也按照她的习惯,托腮倚在围墙上,眼睛不知看向哪里。我与她隔了有三米距离,她在我右侧,这一点,大概是出于男女有别的心理。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状态,同班的这几个月,我们相处的大多数瞬间都是课间站在外面发呆。
我不是个擅长和女人交往的男人,我不怎么懂得女人的心思,所以我说的话时常无意之中得罪她们。云绫华……我几乎没见过她和男人呆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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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面前的那棵桂树上一片寂然,然而在别班门口,长到和围墙上表面齐平的桂树上栖着各种各样的鸟,乌鸫、麻雀、鹊鸲,杂七杂八,七嘴八舌地歌颂春天。
这里是有什么东西让它们害怕?
应该不是我,反而我还自小就有禽类恐惧症,应该是我怕它们。
这么说来……
云绫华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不过她的确在观察其他树上的那些鸟。
我再一次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靠近了她,第一句,我想问问为什么它们不靠近这里。
但她在一个微妙的时刻首先开了口,如果再慢一秒,我与她的话语就要混在一起了。
“如果恐龙没有灭绝,我们今天也能像这样观看它们吗?”
我对于她惊人的感官能力吃了一惊。
不过转念想想,或许是她的余光在窗户上的映像里找到了我的影子。
“它们并没有灭绝。”我把双手插进口袋,目光越过女孩的肩头去看那些树上的鸟,那些披羽的龙。
“啊,抱歉,”云绫华回过了身,“是我的用词不严谨。应当说,如果除了今鸟亚纲以外的恐龙总目没有灭绝,我们是否也可以对它们出现在我们身边习以为常。”
“你也喜欢古生物吗?”我有些惊喜,毕竟我从未想到现实生活中可以有志同道合的古生物爱好者。
“算是了解一点吧。”云绫华的双眼平和地与我对视。
“如果没有那颗陨石,我们自然也不会站在这里谈论分类了。”
“毕竟它们并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
“我想是这样。我们不会有机会离开树枝,来到地面,解放双手,制作工具……不会有文明与思想。”
“没有那颗陨石,或许我们就会遐想什么时候这些弱小的兽类才能翻身做主吧。”
“我们?”我略微地加重了语气。
“我是说,如果我们是哪种恐龙的话。”
“唔……如果做恐龙的话,倒也没什么不好。”
“做人不好吗?”
“直接用好与不好不容易形容,只是……不那么令人满意。”
“如果是在受了重伤,伤口感染腐烂,失去了狩猎的能力,追不上猎物,也找不到腐尸果腹的情况下,漫长而痛苦地死去呢?”云绫华的眼中亮起好奇。
“看看我们的历史吧,在多少时代,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完全有理由经受相同的待遇啊。”
“……你说的没错,”云绫华的食指托住她的下颌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没有经历过,就很难说清到底如何。”
“我们应该庆幸有在枯燥无味地重复昨日的幸运吗?”
“相比于生死无常,应当如此吧。”
我们暂时都不再发话,同时被教学楼上方的雨燕所吸引。乘着早晨上升的暖气流,那些灵巧的精灵以翼翅切割微风,自由不羁地在空中翱翔,结群盘旋在碧空之下,直到我们的视野为走廊的天花板所阻隔。
“披羽的龙,告别大地,拥抱天空……”云绫华淡如水的目光从天空转回走廊,最后指向我,辅以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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