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夜色来临的雨水淅淅沥沥,在屋檐下汇聚成条条牵丝的珠子,坠入地面溅起细碎的水花后又消隐不见。
“哒,哒,哒。”
雨声中的脚步声也带着潮湿的水汽,显得格外拖沓。
举着伞走过来的人,眼角是时光刻刀留下的一条条深沉痕迹,皮肤干枯得犹如饱经风霜的树皮。
他很老了。
哪怕他刻意挺直了脊梁,也无法掩饰那被岁月摧残后的沧桑。
老人停在巷子里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木门旁边的门柱上歪歪扭扭刻着一排篆体字,或许年代久远,此事已经看不太清了,隐隐看出是五个字。
他停下先喘了几口气,收起伞,扯了扯身上平整的衣服下摆,对着门抬起手,却迟迟没有落下。
正此时,眼前的木门悄无声息地朝里打开,门框碰到风铃,发出清脆的叮铃铃声。
原本被大门遮得严严实实的光从门缝中挤出来,打在老人身上。那样明亮,让一辈子沉浮商海的老人竟少有的感到了窘迫,甚至想逃离当场。
“欢迎光临万物杂货铺,在这里你能买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吃穿用度,古董珠宝,武器军械,金钱财富,健康寿命,乃至七情六欲,只要你想得到的,本店皆可出售。”
一道慵懒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客人,请进。”
听到这个声音,被里面的内容吸引,老人刚转了四十五度的脚不由自主重新转回了正门。
下定决心,推开半敞的门,走了进去。
进门入眼是一排陈列柜,陈列柜上摆设了许多物件,有古董,金器,珐琅,陶瓷等等,以老人长期收集古董的见识,竟也说不出它们究竟都来自哪个朝代。
经过陈列柜,才算是来到店铺的内部空间,内部空间空旷而巨大,大得让人心慌,圆弧形的陈列柜高高筑起,抬头竟看不到尽头,宛若延展着上了天,叫人看着便有一种被压迫的窒息感。
屋里的陈列柜都被柜门紧紧护着,看不出里面有什么,只有柜体上繁复的花纹预示着它们的不凡。
店铺最里面的陈列柜前摆放着一张书桌,桌子后,身着红色古风长袍的少年斜倚在红木椅上,纤白细长的手指落在椅子扶手上站着的黑鸟光滑的羽毛上。
听见脚步声,江炘遥歪头抬起狭长的凤眸,睨向这位新进的客人,声音一如方才门外听到那般疏懒而冷淡,“客人,买点什么?”
陈奉林的视线对上少年的眼睛,只觉得像是陷入了一个幽深的漩涡之中,他听到自己沙哑而老态的声音缓缓响起,“我无比痛恨我这充斥着老朽无力的身体,希望能重获青春,不知贵店是否出售?”
“青春,本店有售。”江炘遥凤眸微垂,轻浅的声音里染上了困意,“客人,请选择你的付款方式。温馨提示,虚拟商品本店不接受实物兑换。”
竟然真的有。
听到江炘遥的前半句话,陈奉林心脏疯狂跳动起来,他甚至一度以为自己要心脏病发就此离世,两只干枯的手激动地攥紧,然而后半句话让他迅速冷静下来,“我可以付出什么?”
扶手上的鸟飞到一旁的博古架上,江炘遥微微坐直了身体,拉开书桌的抽屉,拿出一本黑皮书籍,他翻开一页,扫了一眼,“你当前可选择的付款方式有两种,一是自身五感,二是子孙福运。”
重获青春却失去五感,这与废人有什么区别?
陈奉林几乎没有犹豫,“我选二。”
江炘遥眼皮都没抬一下,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摆在陈奉林面前,“请确认你要购买的商品,并在右下方签字。”
陈奉林签字的时候激动得手都在抖,险些忘记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看着歪歪扭扭的签名,江炘遥说道:“交易成立,鉴于客人所需商品特殊,货物会在一年内分批发货,不过请不必担心,收款也会按照批次收取。本店小本经营,诚信为本,欢迎下次惠顾。”
少年话音未落,陈奉林只觉自己宛若被绞进了洗衣机,身体开始疯狂旋转中扭曲。
随即他猛地睁开眼睛,对上的是医院白惨惨的天花板。
是了,他心脏病发,进了医院。
哪里有什么万物杂货铺,那都是在做梦。
“爷爷,爷爷醒了!”这时一堆人围了过来。
老人消失后,杂货铺店内再次恢复安静,只剩下博古架上的钟摆在“嗒嗒嗒”地摆动着。
江炘遥重新恢复了那副慵懒的姿势,斜倚在椅背上,半阖着眼,长睫被灯光映衬,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一层阴影。
这时博古架上的金乌说话了,它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刺骨的寒冰,“店主,你差点违规了。他的交易额里没有选项,如果他选择了一,那么你将替他付出代价。”
“咳咳……”江炘遥咳嗽了几声,原本苍白的皮肤上染上了一抹病态的红晕,“可他选择了二,不是吗?”
金乌黑漆漆的眼睛逼视着江炘遥,“身为店主,你不该擅自改变收款方式。”
“金乌大人教训得是。第一次交易不熟练,还请见谅,以后不会了。”江炘遥举手投降,“生意做成了,我可以下班了吗?”
“稍等,下一位客人到了。”
伴随着风铃声,大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进来的是一名三十来岁,头顶有些秃瓢的男人,他手里拿着一幅字画,看到江炘遥时愣了愣,随后小心翼翼道:“老板,请问您这里有这幅画的真迹吗?”
江炘遥扫了一眼他手中的画,失传了五百年的真迹正好在杂货铺仓库中,“有。出售价格三千万。”
“我,我现在没有那么多钱啊。”男人嗫嚅着嘴唇,“那我过几天凑够钱再来,老板,您一定给我留着啊!”
送走第二位客人,江炘遥又看向金乌。
金乌抖了抖翅膀,“请吧。”
江炘遥起身推开身后陈列架上的暗门,不一会儿便换了身便装出来。
一头长发也重新变成了清爽的短发,看起来稚嫩而青春。
他朝金乌挥了挥手,“我先走了。”
踏出杂货铺后,江炘遥出现在了自己的房间里,他是店主,可以设定自己的出口在任何地点。
他打开窗户,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渗入喉管,呛得他咳嗽了几声,扯得心肺都在发疼。
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几个小时前,他遭受了一场严重的事故,整个身体被二十层楼上掉下来的厚重落地窗,砸成了肉泥。
然后,他便走进了那座杂货铺。
事实上,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进去了。
十年前,他八岁时,曾经进去过一次。
望着左手手腕上多出来的那颗红痣,感受着连通意识的那座店铺,江炘遥眼神有些放空,随后又被喉头的痒意唤醒。
他咳嗽着关上窗,捂了捂有些发烫的额头,轻轻抱怨道:“继承店铺的时候怎么就忘了给自己换一副健康的身体呢?”
拖着笨重的身体,江炘遥躺到床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了将近十五个小时,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期间一直没有人来叫过他。
撑着发昏的头从床上起来,江炘遥洗漱好踏出房门时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
楼下餐厅江家一家四口正在吃饭,江炘遥扫了一眼,桌上没有自己的碗筷。
他习以为常地自己走进厨房拿了一副碗筷,搬了一张凳子坐到桌尾,移了一盘青菜到自己面前,一口菜一口饭地吃起来。
全程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筷子和碗轻微的触碰声和细微的咀嚼声。
吃过饭,江炘遥出了家门。
没有人问他去哪里,也没有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就仿佛他本来不存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