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方过正是春寒料峭时,朱红宫墙处腊梅横斜,随风轻摇。
将近午时,嘚嘚的马蹄声打破了东宫门前的宁静,矜贵清绝少年身姿挺拔,着一身霁青色暗金云纹锦袍,腰窄腿长,高坐于骏马之上,身前倚着个裹着雪白狐裘斗篷的姑娘,径自策马进了大门去。
“太子殿下,七姑娘。”
内殿大门前,一众下人跪下行礼。
太子赵晢并不理会,只跃身下马,抬手将马上的李璨抱了下来,牵着她的手往里走。
“泽昱哥哥……”李璨赖着不肯跟上前,脆甜的嗓音带着哭腔:“你听我解释嘛……”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生的柔白纤细,绾着双螺髻,莲瓣似的小脸透着淡淡光晕,鸦青长睫卷翘如蝶翼般扑闪,黑白分明的凤眸湿漉漉的,稚气未脱的模样像只沾着晨露的海棠花苞,惹人怜爱。
她唤的“泽昱”是赵晢的小字。
赵晢垂眸,淡淡瞥了她一眼,松开她不疾不徐的跨进了内殿大门。
李璨瞧着他背影消失,噘唇立在原地,磨磨蹭蹭的不想跟进去。
“姑娘,快进去吧。”
有下人小声劝。
李璨千般不愿,可又怕赵晢责罚,在门口迂缓了半晌,终还是不敢违逆赵晢,提着裙摆小心翼翼的跨过门槛,慢吞吞的朝着殿内行了过去。
她自从两岁起,便受赵晢管教,到如今已然十二年了。
赵晢大她五岁,于她而言如师如兄,多年的严厉教导使得他在她心中积威甚重。但她如今日渐长大,已经不如小时候般愿意受管教了。
李璨轻车熟路的进了雅致贵气的书房,轻手轻脚的脱了厚重的狐裘斗篷,搁在熏笼之上,随后小心翼翼的站到了降香黄檀木精雕的书案旁,偷偷瞄了赵晢一眼。
书案上的公文堆积如山,紫铜鎏金狻猊炉,端溪砚,紫毫笔,样样精致,井井有条,瞧着疏淡风雅。
赵晢正垂眸翻着一本公文,一手提起紫毫笔去蘸墨。
李璨忙奉迎上去,捏着墨块在砚台中细细研磨起来。
赵晢提笔在公文上批阅着,长睫浓密,根根笔直覆下,鼻梁陡峭挺拔,菱唇不薄不厚,隐有珠玉的光泽,不过是简单寻常的书写动作,他做来却自有一番贵不可言的气度。
李璨瞧着他,总觉得他身上似有淡淡光华流转,叫她情不自禁就看的出了神。
直至赵晢换过一册文书,她才醒过神来。
赵晢一直不语。
李璨又磨蹭半晌,才轻唤了一声:“泽昱哥哥。”
赵晢没有抬头,只道:“站到这边来。”
“我今儿个,只是想出去转转。”李璨站到他身侧,偷偷瞧他:“半路遇到的九公主……”
“我不是在聚千阁接的你?”赵晢淡淡问。
“是九公主叫我去的,我才……”李璨故意拔高了声音辩驳,好让自己显得理直气壮一些。
聚千阁是帝京城里秦楼楚馆中的佼佼者。
她从前是从未去过的,今儿个九公主非拖着她去,她也是心里头也好奇,半推半就的就跟着进去了。
赵晢又不说话了。
李璨转了转灵动的凤眸:“泽昱哥哥,我只是一时好奇,才跟着去瞧瞧的,并未做什么出格之事……”
赵晢平日对她管教极严,莫要说是去秦楼楚馆了,便是闲来无事到勾栏瓦肆去转一圈瞧瞧热闹,回来也是要挨训斥的。
她叹了口气,应该进去瞧瞧便出来的,这样就不会被抓个正着了。
看来下次要谨慎一些。
“可曾吃酒?”赵晢合上公文,另取了一册展开。
“不曾。”李璨转过眸子不认账。
赵晢终于自公文中抬起头来,清越的眸光扫过她衣襟处。
李璨低头,便瞧见自个儿薄柿色织锦薄袄上,几滴丁香色的雪泡梅花果酒液清晰可见,她心中懊恼,都怪九公主将酒盅斟的太满了!
眼见赵晢不费吹灰之力便拆穿了她的谎言,她顿时泄了气,耷拉下小脑袋,配上双螺髻上歪了一支的花冠,瞧着宛如一只打了败仗的小猫儿。
赵晢停手,轻搁下紫毫笔。
李璨一个激灵,拦着他分辨道:“那都是九公主的主意,我根本不想去的……
果酒我就吃了一盅。”
“吃一盅也是吃。”赵晢皱眉。
“你在宫宴上不也吃了酒么?”李璨害怕,又不服:“我又没吃醉。”
赵晢并不多言,只抬手取过搁在书案另一侧的檀木戒尺。
李璨惊的松开他,飞快的将两只小手藏在身后,已然禁不住哭出声来:“你别打我好不好?”
赵晢不言,只朝她伸出手。
他的手冷白修长,骨节分明,手心总是带着淡淡的暖意,若是平日,李璨是很乐意将手放在他手心的。
但这会儿,她反而往后退了退,抿着唇泪眼婆娑的望着他。
赵晢抿唇,扫了她一眼,微微拧眉。
李璨情知逃不掉,咬牙将右手放在了他手心。
“左手。”赵晢面无表情的开口。
李璨将左手换了上去,心里知道,赵晢留着她右手,是怕她等会儿没法儿提笔做功课呢!
“啪啪啪——”
赵晢站起身,握住她细嫩绵软的手,十五下手心一气呵成。
李璨早没了方才的倔强,痛的窝在他怀中,哭的不能自已。
“站好了。”
赵晢扶着她站直。
李璨泪眼婆娑的看自己高高肿起、近乎半透明的左手心,啜泣着小声抗议:“今儿个……怎么打十五下?”
明明从前犯错都是打十下的。
赵晢心里头真的是半分也没有她的,否则能舍得下这么重的手吗?
她思量着,泪珠儿止不住掉得更快了。
“敢做不敢当,意图将事情推在旁人身上蒙混过关,罪加一等。”赵晢面色淡漠,言谈间切金断玉般干脆利落。
他转身,自后头高架上取了一只小巧精致的青玉小药钵,搁在李璨跟前,撩袍重新落座。
李璨缓缓止了哭泣,打开钵盖,沾起清透芬芳的药膏涂抹在左手心,清凉之意缓缓透入肌里,疼痛顿时缓解了不少。
这三黄膏是她用惯了的,每回手心肿了,涂上这药膏,两三个时辰之内便能消了肿,恢复原状。
“我想回家去……”她搁下药钵,有点气恼的开口。
才挨了打,她可不愿意称呼他“泽昱哥哥”了。
她垂着小脑袋,抿着柔嫩的唇瓣,雅青长睫沾着泪水湿湿的耷在一处,漆黑的凤眸眸光黯淡,眼尾红红,柔白粉嫩的小脸上泪痕残留,瞧着可怜巴巴的。
“去梳洗,再回来将《周礼》第三卷上次余下的半册誊写完再回去。”赵晢不理会她,翻开公文淡淡吩咐。
李璨闻言,赵晢就是没有心,将她打成这样了,还叫她做功课,简直心狠手辣!
她不乐意,又不敢反抗,只能照他说的做。
收拾妥当后,她坐到一旁的的小书案前,铺开宣纸,执起紫毫笔,一笔一划端端正正的誊写起来。
“若有不通之处,标注出来。”赵晢浅浅启唇。
李璨正恼着呢,故意不曾应他。
书房内安静下来,紫铜鎏金狻猊香炉轻烟缭绕,偶有书册翻动的声音,各自提笔的两人,瞧着倒是有了几分和谐。
“殿下,如儿来给您交功课了。”
楠木门外,传来一道脆甜的女音,刻意拿捏了声调,尾声拖得长长的,婉转动听。
李璨闻声不由停笔,漆黑的眸子圆睁着,“如儿”?哪个“如儿”?而且,交功课?
这些年,东宫受教导的姑娘就她一个,她自来以为,赵晢不会再教导旁人。
她心里是一直有赵晢的,但赵晢到底是如何想的,她并不知晓。赵晢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谁也瞧不透他的心思。
想到此处,她眼尾才褪去的嫣红又缓缓泛起,徐徐转过小脑袋,凤眸湿漉漉的看向赵晢。
赵晢面无表情的放下笔,起身往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