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逢冬,江河一片苍茫,朔风吹开连绵山川,露出渺如粟米的一豆村落,矮屋交错中,薄雪覆着青瓦,将屋顶瓦槽衬成一道道铁栅,拢住干巴巴的树影,夕阳斜坠,如苟延残喘的老汉蹲在囚笼,瑟瑟发抖。
火盆架上的羊腿炙得褐红,油汁顺着铁奁落进碳火,滋滋作响间,裹着酥香的白雾充斥整个村口。
俨然垂涎已久,火光映出上方一张灰土交织的瘦脸,与破衣烂衫浑然一体,除了左侧耳际一枚以红线绑缚的怪异铜钱,一时竟看不清他的样貌。
不过盯着羊腿的目光倒是锃亮,只见他适时地一剑扎起来,也不嫌烫嘴,粗鲁撕咬下去,唇舌贴过剑锋,热气瞬时绕着两颗尖短的虎牙腾腾化开。
江恶剑狼吞虎咽着,抬头含糊不清道:“磨磨唧唧的,你们到底商量好了没?这么简单的游戏,至于想到这个时候?”
听起来仿若玩笑的话方一落下,冰天雪地里却立刻传出几声明显隐忍许久的呜咽。
那是绝望跪成几排的村民,一个个抖如筛糠地望着面前正悠然大口吃肉的他,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江、江少侠……”一名老汉不知是冻的还是害怕至极,牙齿打颤地开口,“求求你,高抬贵手,放了我孙儿,我这条老命给你……”
一边说着,他一边又“咚咚”磕了几个头,任由地上污雪挂在白发。
哪知江恶剑只闻言一笑,继续吃得津津有味,满不在乎道:“江少侠?快得了吧,还是疯狗更顺耳一些。”
“我们错了……是我们错了……我们先前不该骂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了我们的孩子……”
这时又有其他人也接连磕起头来,此起彼伏,哀求不断。
“你们这是干什么?”江恶剑瞪大双眼,像是不懂眼前村民们的卑微从何而来,语气极其无辜,“不是说好的,只要你们猜出他们被关在哪个笼子里,马上就能团聚——”
“不行!”却话音未落,一跪地的村民惊恐拒绝道,“另,另一个笼子里是吃人的老虎,你刚才也说,要是我们选了有老虎的笼子,就,就把孩子放进去……”
的确,就在江恶剑身后几尺开外,过人高的两只铁笼被黑黢黢的布包裹着赫然而立,里头断续传来被堵住嘴巴的孩童们自嗓子间拼命挤出的呼救,以及猛兽饥肠辘辘的粗重喘息。
尽管也有村民紧张的倾听,但由于距离过远,又时而夹杂呼啸的风声,根本分辨不出孩童与老虎分别在哪一边的笼子。
“啊,没错,”又慢条斯理的咬下一块羊腿肉来,而这一次,舌尖却并未刻意避开剑刃锋利,血水瞬时沾染嘴角,江恶剑却仿若无知无觉,笑嘻嘻道,“玩游戏么,总要有个输赢奖惩。”
“不行!不行!我们不猜……”村民们更加凄厉的乞求,“求求你,求求你……”
“冤有头债有主,你有什么仇怨,去找那些江湖中人,与我们寻常百姓无关啊……”
“对,对,你去找他们……”
“放了我们吧……”
“孩子们还那么小……”
……
声声恳切灌入耳内,渺小而无奈,磕破的额角鲜血淋漓,渗在雪地里,密集的戳人肺腑,任谁见了都难免动容。
可惜,江恶剑的神色毫无动摇。
整个南隗都知道他是一条疯狗,他怎么可能如此轻易便心软。
“我给过你们机会了,怪就怪你们自己不肯争取。”
他暂且放下还剩少许的羊腿,声音不高,偏吓得所有人喉咙发滞,收声僵在原地。
“都不猜,我来替你们猜……”
随即在众人还未回神的刹那,他猛然出掌,盛满余晖的利刃也卷走所有呼吸一般,眨眼飞至铁笼,将笼上遮布劈为寸寸碎片。
两方铁笼沉重的落入众人视线,原来孩童们皆被绑于左侧笼内,共有十余名,一个个骤然看到远处的至亲,哭得更加委屈无措。
尤其伴随村民们的惊呼,右侧笼中庞然猛兽也顷刻闯入视野,那果真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吊睛大虎,且世间罕见的通体雪白,皮毛皎皎潋滟,蓦地怒吼,震起脚下无数雪沫,远远看去,像一尊惊心动魄的神祗。
“唉,真不好意思,我替你们选的,是右边。”
江恶剑直起身,扫过一张张呆滞的面孔,接着道:“只能放这些小崽子们进去了。”
说话间,他已纵身跃起,踏碎一地疾风,在众人紧缩的瞳孔中,随手自左侧笼中抓出一道瘦长的身影。
“让我看看第一个是谁家的倒霉蛋儿……”
结果话未说完,江恶剑忽然停住。
连下意识崩溃哀嚎的村民们也戛然而止。
原因无他,自是当看清此刻被江恶剑扼住喉咙的身影,才发现那并非是他们熟识之人。
那人身形单薄,看起来已不算年少,又身着灰不溜秋的裘衣,乍一看不怎么起眼,可若仔细再看,便会被他作为男子过于柔美的面容引去注意。
“司少侠?”有村民脱口而出道。
“不对,”又立马有人摇头,“他同司少侠是有几分相似,都长的好看得紧,但这身形看着实在瘦弱,而且司少侠的双眼……”
“那他是谁……”
“那不是……司少侠的兄长吗?”这时一人忽地想起来,“我认得他!他的手脚好像都不太稳当,是个残疾的,前两日来找过司少侠,司少侠却不在村里,他竟没离开?”
“这可怎么办?司少侠究竟去哪了……”
“若司少侠在呜呜……”
而任由村民们再次陷入惊慌以及对“司少侠”的不住念叨,江恶剑对上手中人从始至终无一丝惧色的眸光:“差点忘了你。”
“长得这么好看,让你死了确实可惜。”
眯眼想了想,江恶剑松了些许手上力道,改为掐住对方的下巴,故意以指肚慢慢摩挲着:“要不然……你给我当几日的天乾如何?”
他这话一出,眼前的人仍没什么反应,村民们却是又吓得一怔。
还因江恶剑之所以在江湖中臭名昭著,除了心狠手辣,嗜杀成性,更有耸人听闻的一点,便是秽乱无耻。
传闻他是个极其放浪的地坤,每遇到看得顺眼的,皆是以信香引诱,强行与对方行那档子事,三五日后,待他餍足,再毫不留情的斩杀。
“万万不可,他一个残疾,求求你不要为难他了……”
而听见又有村民求情,江恶剑似是才想起什么,眉头一挑。
“我就说哪里不太对,你年纪也不轻了,还没分化?”他一边说一边凑近对方颈间,用力吸了口气,“还真没有。”
“那你该不会是个萎的吧?还是傻的?”
说着又一笑,江恶剑一把扯掉对方口中的布条,另一手则不怀好意地搂在其腰际,往自己身上贴来。
“倒也无妨,有你这张脸在,总不会亏。来,害怕了就叫几声,我兴致更浓。”
“……”
村民们看他光天化日这副不知羞耻的模样,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无不纷纷皱眉又担心的望向笼内的孩童。
而眼前人到了这个地步依旧不悲不怒,也一声不吭,仿若根本未把江恶剑的举动放入眼里,只双目淡漠地看着他。
江恶剑又啧啧两声,话锋一转。
“不过,你虽然是个残废,我可不信真的一点功夫都没有。稳妥起见——”
不等话落,他已神色陡然一狠,掌风骤起,风雪交加中瞬时召回他的长剑,毫不犹豫的朝对方一臂斩去。
也便在这所有人的心一刹那提起之际,另一道剑气犹如虹光从天而降,眨眼劈裂令人窒息的恐惧,剑锋挟着惊人内力,铮然将江恶剑隔开。
江恶剑被震得狼狈摔在地上,呕出一大口血污,不待起身,挺拔颀长的身影稳稳落下,靴底正踏在他的胸口,又用力踩住他。
他竟没有露出过多诧异,只仰头望去,眼前乌袍宽袖翻涌,包裹着笔直的身躯,发丝纷乱间,一缕缕透下夕阳余光,映出来人比五年前初见时冷冽许多的下颚。
这人果真分化为了天乾。
可惜再往上,不一样的是,记忆中那双曾令他一度想要追随的姣艳明眸,如今悉数被一道乌黑的眼纱遮起,唯依稀可见纱下黯淡无光的视线。
“司少侠!是司少侠回来了!司少侠回来了!我们有救了!”
村民们仿若劫后重生,终于忍不住欢呼雀跃。
“把孩子领走。”
伴随一声宛若救世的低语,村民们也再顾不上其他,更不敢耽搁,蜂拥而至铁笼旁,迫不及待的抱回自家的孩童,又忙不迭远离那仍在另一笼里虎视眈眈的猛兽。
江恶剑被牢牢碾在地上,并不急着挣扎,反而咧嘴笑着,看居高临下的人微微俯身,隔着眼纱与他无声对视。
早已习惯伤口的神经意外传来钝痛,江恶剑模糊心想,五年前他们在穷山恶寨中约定仗剑江河,可他转眼出卖了他,一夕杀尽他的师兄们,害他双目化疾,让他身为五派之首的儿子,却无脸再承门派光耀。
如今他自投罗网不说,又欺辱他最在意的兄长,他眼下定恨他入骨,恨不能立刻将他千刀万剐。
那就死在他的手里,甚好。
总归这五年来大仇得报,此行目的也已了,他对这世间再无留恋。
这般想着,江恶剑似不经意的偏头,余光照向仅仅片刻便已空寂的铁笼,那里此刻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小身影无声无息般蜷缩着,暂无人认领。
幸有那一直沉默的残废兄长,见许久无人理会,一瘸一拐的过去,将人小心翼翼也抱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