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祖父把我爹跟猪关在一起。
他关我爹的方式很诡谲,用巴掌大的柳木搭了一个猪栏,又用白纸作门,黄纸铺地,铜钱封顶,最后在猪栏的四个方位放了四尊钟馗像。
祖父说我爹这是糟了死人的“秧”,他在替我爹赶“秧”。
所谓“秧”,说的是人临终前吐出来的最后一口气,民间传闻这口气的煞气极重,夹杂了人一辈子的怨恨,会在特定的时辰落在特定的方位,人一旦被“秧”缠上,轻则厄病缠身,重则举家归零,而负责处理“秧”的人,被称之为批殃人。
我祖父正是国内为数不多的批殃人,他老人家在我们芙蓉镇名头大的很,只要提到他老人家的名讳,无不拱手赞一句,冯三爷,那是头顶八卦,脚踏太极的活神仙呐。
正所谓盛名之下,其嗣难宁,这话丝毫没错,因为我爹这次出事,跟我祖父的盛名有关。
这事的起源要从冬至那天说起,当时我爹领着我正在厨房包饺子,我们家来了一个人。
这人叫胡烟鬼,跟我爹年纪相仿,三十五六岁,长相有点偏离正常人的审美,一对门牙像极了两颗鼠牙,留着一个红色鸡冠头的发型,后边还扎着一条小辫子,穿扮方面也是走在潮流的前端。
他来到我家后,从大衣里摸出一条中华烟,笑嘻嘻地朝我爹问了一句:“冯三爷呢?”
“去南岳祈福纳契了。
”
我爹继续包饺子,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哟,还是冯三爷身子骨硬朗!
”
胡烟鬼顺势将中华烟放在灶头,继而从兜里摸出一包五块的白沙,给我爹递了一根,笑着问:“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爹看着他的烟,皱了皱眉头,也没接,就说至少要半个月后才能回来。
“这么久啊,那人可等不了。
”
胡烟鬼捞起中华烟准备离开。
“有活?”我爹疑惑道。
“确实有活,但冯三爷不在就算了,只能便宜老陈那狗东西了。
”
胡烟鬼骂骂咧咧朝门口走去。
我爹有些急了,胡烟鬼说的老陈,全名叫陈根生,是一名批殃人,也是他曾经最好的兄弟,但后来这陈根生也不晓得使了什么坏法子,把我娘给勾搭走了。
为了这事,我爹没少找陈根生理论,结果媳妇没要回来,还被对方揍的鼻青脸肿。
现在听到胡烟鬼要给死敌介绍活,我爹是一百个不愿意,他拽着正准备离开的胡烟鬼,死活不让对方走,又软磨硬泡了好长一会儿时间,最终胡烟鬼耐不住我爹的拉扯,跟他大致上讲了一下是什么活。
他告诉我爹,离我们这约莫十五里的一个村子,有个叫周秀兰的老太婆,八十好几了,常年卧病在床,屁股上的肉都磨没了。
据说这老太婆死了七八次,呼吸都停止了,但每次穿好寿衣,准备入棺的时候,老太婆又神奇般的死而复活了,然后开始胡说八道,说什么她去过地府,也见过阎王,还说阎王不收她,有好事者就问她为什么,她的解释是阎王觉得她嘴里的“秧”吐不出来,这才又让她回阳间。
刚开始的时候没人信她,觉得她是胡说八道,但这样搞了几次,她后人信了,就想着找个批殃人去给老太婆出黑(也叫出秧),也算是让她老人家早点解脱。
听完这事后,我爹整个人愣在原地,也不敢说话。
我爹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出黑可不是闹着玩的,得有真本事才行,不仅要会看死者的形,还要观察死者的秧,最重要的是,还要能掐会算。
而我爹这人吧,用我祖父的话来说,朽木不可雕也。
他六岁开始跟着我祖父学手艺,资质特别愚钝,一直停留在最表层的历法推衍上面,再深层次的东西,压根不懂。
胡烟鬼是老江湖了,他一看我爹的反应,立马笃定我爹搞不定这事,稍微犹豫了一下,把原本捞起来的中华烟又放在灶头,转头对我爹说:“等冯三爷回来,你告诉他,这是我给他老人家送的过年礼。
”
说完这话,胡烟鬼直接离开了。
我爹也不晓得是受打击了,还是怎么回事,一直站在灶头旁边,就跟闷葫芦一样,一句话不说,直到我把饺子包完,他才回过神来。
我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问我,“初九,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没本事?”
我爹这么问,是因为我们家的经济支柱是我祖父,而我们村子的闲话也特别多,都说我爹是李克用,中看不中用,四十几岁了,不仅老婆跟人跑了,就连儿子也要老头子养。
我爹心里委屈啊,好几次想南下广州打工,结果都被我祖父给拦了下来。
别看我那时候小,但我太懂我爹了,他这人的自尊心特别强,我连忙放下手中的饺子皮,就说:“爸,你本事大着勒,爷爷说你写的字跟王羲之写的一样,早生几百年,肯定能跟他争一争书圣的名头。
”
我爹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摸了摸我的头,说了一句好孩子,也没再说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吃饭的时候,我爹一直盯着祖师爷的画像。
等到晚饭结束后,我爹把自己捯饬了一番,还翻出了结婚时穿的那套深灰色中山装,头发也疏的油蜡发亮,看着特别精神,有点像赌侠中的刘德华。
我问他是不是要去约会,他笑着骂我别多管闲事,又招呼我晚上一个人睡,别等他了。
我那时候也没多想,还以为我爹真去约会了。
谁曾料想,我爹刚离开没多久,祖师爷的画像刷的一下掉了下来,画像也莫名其妙的裂开了。
而我爹从家里出去后,拎着手电筒,一晃一晃的,直接去了十五里外的村子,又在村子打听了一番,总算找到周秀兰家。
当时胡烟鬼跟陈根生都在,他俩正跟主家谢建安聊着天,好像在商量价钱。
我爹当时只是对主家说了一句话,对方便直接把他俩赶走了。
他说:“我是冯三爷的儿子,他俩干不了这事。
”
说这话的时候,我爹满脸的自豪。
待他俩离开后,我爹也不含糊,立马去了周秀兰床边。
此时的周秀兰已经奄奄一息了,一脸黑黄色的老人斑,双眼浑浊无光,就连嘴巴也歪了不少,是个人都知道这老太婆快不行了,我爹学着我祖父的样子,打开窗户,搬了一条凳子放在床边,又在凳子上放了一面镜子,最后弄了一个扫帚放在凳子下面。
这些都是出秧的准备工作,打开窗户是等会让“秧”飘出去,镜子是告诉死者,你已经死了,可不能再留恋阳间了,扫帚则是用过来净化“秧”的。
否则,死者的“秧”就这样飘出去,容易会形成秧煞。
而秧煞这玩意厉害的很,一般的批殃人百分百搞不定秧煞,只有像我祖父这样的高手,才能用特殊的法门化解秧煞,最终把秧煞送走。
做好这些准备工作后,我爹让主家找来周秀兰的寿衣,又让他用砖头垒了一个孝盆,旁边放了一些黄纸。
“冯师傅,这一切就拜托给你了。
”
谢建安给我爹塞了一个红包,挺厚的,有一千八百八十八块钱。
这钱算是两份工资,一份是代孝的工资,也就是替主家守着他母亲,直到死亡为止,另一份则是出黑的工资。
我爹也没客气,接过红包,就说:“考虑到你老娘死了好几次,还得打盆清水过才行,不然下辈子出生的时候会缺羊水。
”
谢建安哪里敢耽搁,连忙打了一盆清水放在我爹面前,就问我爹还有什么要吩咐,我爹又问他要了周秀兰的生辰八字,然后罢了罢手,示意他出去。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爹一直盯着周秀兰,就在等着对方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