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B.怀特和约瑟夫·布罗茨基是我特别喜爱的两位美国随笔作家。
前者生活在富足而多彩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常年为《纽约客》撰稿,几乎创造了风靡一时的“怀特体”;后者生于铁幕下的列宁格勒(今圣彼得堡),曾被当作“社会寄生虫”流放西伯利亚,后来遭驱逐而在美国大学安度晚年。怀特和布罗茨基分别说过一段让倾慕他们的写作者非常沮丧的话。
在自己的随笔集《从街角数起的第二棵树》里,怀特哀叹说:“我想对写作者而言,从来没有哪个时代比当今的更为残酷——他们所写的几乎还没离开打字机,时代就让其变得过时。”
而布罗茨基则是在著名的《小于一》中写道:“我对我的生活的记忆,少之又少,能记得的,又都微不足道。那些我现在回忆起来使我感兴趣的思想,其重要性大多数应归功于产生它们的时刻。如果不是这样,则它们无疑都已被别人更好地表达过了。”
这两位天才级的文体作家,其实道出了所有写作者内心的两个必有的恐惧:散漫的文字比时代速朽得更快,而作家的经历及思想很可能在不自觉地拾人牙慧。
这也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拒绝出版散文集的原因。作为一位财经作家,我的文字的速朽度应该远远地大于优雅的怀特和饱受厄运的布罗茨基。我写专栏的历史始于遥远的1994年,篇什数目应超五百,但我并不觉得这些散布于各家报纸杂志的专栏文章,值得用书籍的形式留存下来。它们是那么的琐碎,那么的应景,那么的犹豫,就好比一位职业棋手平日打谱的棋局,真真不足为外人观。而今天,当这本书最终呈现出来的时候,只能表明我已经承认衰老,我开始顾镜自怜,开始回望来路,开始用过来人的口吻试图对青年人说一些注定会被漠视的鬼话。
所以,这一本集子的出版,对我而言是一件特别私人的事情。
在选编本书的那几个春夜,我好像一位旧地重游的旅人,小心翼翼地回到那些熟悉的街巷,尽量压低帽檐,避免遇到熟人,蹑手蹑脚,随时准备逃离。本书中的若干篇章,最旧的创作于15年前,那时的我,在文字江湖里籍籍无名,因而可以信口雌黄,横行霸道。渐至今日,我的某些文字已如躯干上的肌肉,服帖、松软而暗生褶皱。
当我把这些漂浮在岁月之河的文字打捞上来的时候,更像是在进行一次告别的仪式:我将封存青春,永不归去。
我们这一代,多少属于天生地养的一代。我们从贫瘠的物质和精神年代走出,在骨骼和思想长成的那些日子里,父辈奔波于生计,国家则忙于经济的复苏和意识形态的角斗,他们都顾不上好好看管我们。我们在学校里胡乱地读书,吃进无数的垃圾,却又在思想的荒原上肆意地寻觅疯长的野草。步入社会之后,既有的秩序濒于崩溃,“效率”替代所有的法则至高无上,而我们所储备的知识根本不足以应对很多突发的事件,甚至在更多的时候,我们所匆忙建立起来的价值观在量化、冷酷的现实面前完全不堪一击。
在这一本集子中,你可以非常清晰地读出我所描述的景象,很多篇章中表现出来的自责与词不达意,是被击溃前的哀鸣,而另外一些篇章里的激越和温情,则是逃进书斋后的喘息与抵抗。
从2014年5月开始,我开设“吴晓波频道”,恢复了每周两篇专栏的写作节奏,这使得在过去的一段时间,我的一些文章在社交朋友圈里流传得很广,本书中有将近一半左右的内容写于过去的这一年间。这一次的结集,继往于青葱,止步于当下,也算是一次长途旅程的即景记录。
如果说这些文字还值得阅读,仅仅在于布罗茨基所提供过的那个理由——“其重要性大多数应归功于产生它们的时刻”。毕竟,这是一个我们参与创造的时代,它一点也不完美,甚而不值得留恋,但是,它真的到来过,而且轰隆隆地裹挟一切,不容任何一个年轻人脱身旁观。
“我们都是精神上的移民。”这是我的职业偶像沃尔特·李普曼讲过的一句话。也许这是每一个国家的观察者所难以逃避的宿命。他一生为美国人瞭望世事,铁口判断,但在内心,却始终难以挥散自少年求学时就已生出的疏隔感。
是为序。
吴晓波
2015年5月4日于
上海浦东国际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