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我。」女孩说。
丁满亲吻她白皙的脖颈,那皮肤是如此柔软,在嘴唇触碰下泛起一串玫红色的波纹。
「抱我。」女孩说。
丁满用力拥抱她,直到将最后一丝空气挤出彼此的胸腔。
时钟滴答作响,世界即将毁灭,一切都已不存在,只有濒临爆炸的肉体被内心挣扎的异兽紧紧缠绕,月亮升起,星光熄灭,这个轰然作响的天地化为漩涡,丁满看到自己的灵魂一边飞升,一边坠落。
这个瞬间之后,宇宙、生命及世间万物都不再具有意义,他只活在此时此地,他是这一秒钟的永恒之王。
瘙痒消失了,异兽破壳而出。
哦,炸弹女孩。
三个月前,炸弹女孩成了丁满的同桌。
那个转学生被班主任带进教室的时候,丁满正在偷看漫画,他把手机藏在语文课本底下,每看几页就抬起头左顾右盼,掩饰脸上燥热和心底的慌张,于是尽量坐低一些,把大腿藏在课桌底下。
他是安全的。
丁满坐在教室右侧靠墙的位置,左手边座位空着,班主任从前门后门也没法看到这个死角。早自习的时候老师很少进来,丁满低头翻页,他要在第一节课开始前看完这本漫画:一个关于自闭症少年和机械女仆的故事。
他内心的瘙痒正在缓解。
这是间校风严肃的公立学校,严格禁止高中学生谈恋爱。
丁满从高一开始暗恋本班的学习委员,但一直鼓不起勇气表白。学习委员是个矮个子、齐耳短发、脸上有雀斑的眼镜姑娘,长得算不上漂亮,丁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她。
有一段时间他每天放学后去打篮球,拖到很晚才离开学校,当夜幕降临、教室空无一人的时候,他会关闭电灯,坐到学习委员的位子上,感到血液将炙热的荷尔蒙泵向全身各处,从骨髓深处传来卑微的、疼痛的的满足。
升上高二,几个好哥们开始炫耀各自的女朋友,吹牛说跟女朋友如何如何。丁满明白有些人在说谎,但他还是非常嫉妒,比起传说中的爱情,他更向往某件事情本身。
可就在此时,他突然对学习委员失去了兴趣,仿佛厕所里的除臭剂挥发殆尽,丁满望着那个矮个子、短发的背影,觉得之前一年的暗恋是件蠢得不得了的事情。不仅如此,他对其他女生也失去了兴趣。
是的,丁满相信自己身体里有一个核,那可能是某种生物的卵,或者什么植物的种子,随着年龄增大,那个核正在向四面八方伸出触角,搔挠着他的内脏和骨头,让他浑身作痒。或许那个核会长成什么了不得的怪兽,把自己完全吞掉也说不定,丁满经常这样想着,他害怕自己这个想法,也害怕自己做出的事情。
丁满开始尝试更多的东西。他外表是个乖巧的孩子,学习成绩中等,没什么擅长的事情,也没什么缺点,学校和家长都对他很放心。没人知道他的房间里藏着什么。
每当夜深,他用棉被堵住门缝,戴上耳机,大声播放死亡摇滚乐。他的痒越来越难以缓解,核在生长,他的肉体已经溃烂,充满污血、脓液和伤疤。
丁满没法把自己的病告诉任何人。他害怕想象自己躺在解剖台上敞开胸腹的样子,空荡荡的胸腔里,那个核在滴着污血,父亲母亲和老师站在旁边哭泣。他不敢自杀,尽管不止一次设想过。他怕无数恶心的虫从核中孵出来咬穿皮肤破体而出。他害怕手机被班主任没收,里面的秘密暴露于阳光下,但他不得不继续下去,别无选择。
忽然教室里响起大笑声和口哨声。丁满觉得自己被发现了,他耳边嗡的一声,用力把手机塞进书堆,握紧拳头,慢慢地抬起头。班主任不在旁边,而是在讲台上,她身边站着一个女孩儿。
「这是今天新来的转学生,从因为父母工作调动,从实验中学转来的。」班主任说,「自我介绍一下,同学们欢迎。」
人们哄笑起来。女孩身穿学校的粉红色制服,个头不高,黑发松松挽在脑后,只看身形,与任何一个平常的女高中生并无不同。但层层叠叠的黑色绷带(与其说是绷带,更像有弹性的胶带之类的东西)将她身上所有裸露的地方紧紧缠绕起来,脸颊,脖颈,手指,脚踝,不留一丝缝隙。一副墨镜遮挡着眼睛,说话的时候,女孩微微低着头,视线不知望向什么地方——如果墨镜下面的眼睛没缠着绷带的话。
「都离我远点。」她说。
教室里静了一刻,爆发出更大的笑声,「中二病妹子!」「Cosplay狂!」「傲娇傲娇,我喜欢!」学生们笑叫着,纷纷掏出手机照相。
班主任用力拍讲台示意大家安静,「别吵!都坐好,把手机关掉!这位同学叫彭彭,她得了一种不能被阳光晒到的病,做了一些防护措施,大家要给予理解和包容!……丁满,你站起来。」
在同学们的尖叫声中,丁满慢慢站了起来,缠满藤蔓的心脏砰砰搏动。
「彭彭,你坐在他旁边的空位,那里离窗户比较远,晒不到太阳。」班主任指示着:「班长维持一下秩序,不要再闹了!现在我要去教研室开会,要让我知道谁欺负彭彭同学,我立刻给处分叫家长,听到没有?好好上自习!」
女孩走下讲台,侧身穿过几排课桌,在全班同学的目光与笑声中安然落座。班主任离开了,每个人都拿出手机对准转学生,班长徒劳地尖叫着,奋力将拥到转学生周围的人拉回座位,这场骚动直到几分钟后教导主任冲进来用教鞭敲响黑板才算平息。
丁满僵硬地坐在那里,微微扭头偷看女孩的侧脸。绷带紧贴着皮肤,勾勒出鼻子与下巴精巧的轮廓,墨镜镜腿很宽,将女孩眼瞳的微光遮蔽。头发顺滑地垂下来,遮住黑绷带缠绕的耳朵与脖颈,若不是晨光洒在头发上的一线光泽,女孩的校服领口以上便是一片漆黑,如同美术课上那尊完全背光的石膏像。
丁满抽动鼻翼,没闻到任何味道。人人都有味道。有人身上有股金纺添加剂的香味。有人闻起来像烧过的橘子。前座女生每三天洗一次头,洗头当天是柠檬味道的,接下来则越来越油腻。男生很臭,汗水和球鞋的臭味。班主任则总带着苦涩的中药味。
味道是人最大的特征,甚至就是人本身。在内心的核还没有肆意长大的时候,女生擦身而过的风就是丁满的药,他会深吸一口气,让香与臭的气体分子化为滚烫的脉动传遍全身。
可缠黑色绷带的女孩没有味道,像一块烧焦的木头,或一块大理石。不,即便焦木和石头也该有火与土的味道吧,丁满悄悄倾斜身体嗅探着空气中的线索。洗发水,油墨,球鞋,香味圆珠笔,窗外的槐花,身边的女孩并不存在于气味的世界中。
核猛地跳动一下,伤疤破碎,脓液迸出,古老的冲动再次苏醒,丁满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抓住大腿,绷紧脚尖。
「借我书。」这时女孩忽然扭头对他说。
「……什么?」绷紧的枝桠啪地折断,汗水霎时间布满丁满的脊梁,他惊慌地摆弄着书本:「……什么书?」
「第一节课的书借给我,教材不一样,我的还没发下来。」女孩正面对着他,黑头发,黑墨镜,黑绷带,如阳光中的阴影。
「哦好……」丁满抓起语文书递过去,书中夹着的手机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很多人注意到他们,发出怪腔怪调的尖叫。
丁满慌乱将书本塞在女孩手里,手指触到对方缠着绷带的指尖,那触感柔软而坚硬,引发电火花在他的皮肤上噼啪爆响。他缩回手,惊惶地捡起手机,抬头发现转学生正望着自己的方向,漆黑的墨镜看不出表情。
「呵呵。」她笑了两声:「你叫什么?」
「哦……我?我、我叫丁满,丁克的丁,满月的满。」
「彭彭。」
「你好彭彭欢迎来到高二42班……」丁满在众多戏谑的目光中低声说,伸出右手。
「离我远点。」
周围人哈哈大笑起来。彭彭不再说话,独自翻阅着语文课本,丁满缩在墙边,目光茫然盯着摔裂的手机屏幕。
他体内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发痒,每处伤疤都在爆裂,每个褶皱都在渗出体液,那个核不断跃动,仿佛胎儿的隆隆心跳,更多的藤蔓四处生长,缠住他的喉咙、他的胃、他的舌头,令他艰于呼吸,腹部绞痛,口干舌燥。
就是这个女人。
核对他说。
就是这个女人。
身上缠满黑绷带的转学生成了全校的焦点,但高中生的注意力比猫更容易分散,几天以后没人再关心彭彭的话题,只是在校园里遇到时会指手画脚讨论几句。只有丁满在偷偷观察她,了解越多,越觉得她古怪,核的雀跃就越难遏制。
每天早上七点一刻,一辆黑色奥迪A6准时停在街角,一个穿西装的男人送她下车,叮嘱几句,站在车旁目送她走进校门。下午五点半,奥迪轿车会分秒不差地停在同一个位置,彭彭提着黑色书包开门上车,车子向东北方向驶去。
一个月以后,黑色奥迪变成了红色雷克萨斯ES300,驾驶员换成身材窈窕、举止端庄的少妇,但接送时间没有变化。丁满试过骑电动车跟踪彭彭乘坐的轿车,可车子驶上快速路后飞快加速消失在视野里,似乎根本不在乎测速摄像头。
彭彭从不在学校里上厕所。她没有朋友,女生们结伴去厕所的时候,她多半在座位上静静看书,丁满花了几天时间观察,发觉她除了午休时间之外基本没有离开座位。
她也不吃午饭。午休时间,她会一个人走到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在长椅上坐一个小时。
她不上体育课,不做化学、生物实验,不参加班级劳动,不画黑板报,也很少交作业。按照班主任的解释,她患有罕见而致命的病症,没法参与任何体力活动。丁满逃了一节体育课偷偷潜回教室,发现彭彭仍在坐在座位,面前摆着一本半开的书。下一节课开始的时候,他看到那本书并非小说或漫画,而是枯燥无味的物理课本。
她每天下午第一节课后会缺席半个小时,丁满知道她是去学校医务室接受某种治疗。他在医务室里发现过那种黑色绷带,数量相当多,看起来是被剪刀剪断丢进垃圾桶。他将那些绷带带回家仔细研究,本以为上面会有药水或皮肤的味道,但就算贴近了去嗅也只有轻微的消毒水味——属于医务室的味道。
还不够。一边传来愉悦的颤抖,核一边对他说。
老师不会叫彭彭回答问题,仿佛坐在教室中间的真的只是一块阴影。她参加考试的时候也像别人一样认真书写试卷,可丁满偷窥过她的卷子,上面并没有答案,只是一片无意义的呓语与涂鸦。
她说话带着下滑的尾音,那是种很奇怪的声音特质。她说话不多,只在必要时候开口,以「离我远点」作为结束语。丁满相信彭彭对话最频繁的对象就是自己。她有时会突然提起兴致,询问丁满的家庭、兴趣和性取向,作为一个女高中生来说,她的有些问题太过幼稚,有些又惊人露骨。但每次丁满尝试刺探她的身世,对话总是戛然而止,彭彭的兴致突然消失,回复那种剪影般孤高的姿态,不再多说一个字。
一个月时间,丁满对这个缠满黑色绷带的女孩了如指掌,又一无所知。他开始觉得彭彭是以观察者的姿态到这个高中上学的,她悬浮在高中生的日常生活之外,如某个更高级存在的投影,直至那一天惊动全校的事件发生。
「轰!」
上午课间操时间,全校学生被教学楼传来的轰然巨响惊呆,停下舞蹈动作回头看。四层某间教室的窗口冒出滚滚浓烟,玻璃碎片在上午的阳光中缓缓下坠。所有人都从校服兜里掏出手机开始拍摄,教导主任在大喇叭里喊:「不许拍照!不许打电话!谁拍照打电话就没收手机!班主任把自己的班管好,一年级和三年级回去上课,二年级在操场等着!」
高二42班在操场树下席地而坐,看一辆救火车驶进校园升起云梯,喷出水龙浇熄火焰。男生们对于本班教室爆炸这件事显得非常兴奋,丁满则望着那扇破碎的窗子,试图辨别窗子后面的某个人影。彭彭从来不做课间操,此时一定就在教室里面,爆炸跟她有关吗?她是否受了伤?想到这里,丁满从人群中悄悄溜走,钻进初中部教学楼,从天台通道的门缝中挤过去,走下20级台阶,从楼梯拐角探出头去。
楼道里淌着水,校长、教导主任和三四名消防员站在一起说着什么,表情严肃的大人们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女生制服,长发,黑绷带。
「……爆炸物的威力不大,应该是在窗口附近的垃圾桶里引爆的,如果学生还在教室里,多少有点危险吧……」
「……谢谢,给你们添麻烦了,关于这件事……」
「……这个是有规程的,根据条例总是要向公安部门通气,毕竟爆炸物的管理……」
丁满凑近一点偷听他们的谈话。这时彭彭忽然扭头向这个方向看来,丁满猛然转身藏在墙角,心脏砰砰跳动,他不知道女孩是否看见他,墨镜遮住了视线,可他触摸自己的脸颊,分明感觉到目光划破皮肤的隐隐刺痛。
他拔足飞奔,跑上楼梯,穿过天台,一路冲下初中教学楼,混进操场上的人群,跌坐在地大口喘气。酥痒的感觉从核传向四肢百骸。
……他为什么要逃跑?核没有给出答案,只是将他体内的触角一舒一卷。
一个小时后,校长宣布高二42班的学生提前放学,其他班级照常上课。人们欢呼雀跃地涌向自行车棚,丁满在校门口等了很久,没看到接送彭彭的那辆汽车出现,抬头望去,教学楼破碎玻璃窗内有人影闪动,分辨不出男人、女人还是女孩。
当天晚上,丁满躺在床上翻看手机里的资料,上千张照片,几十段视频,无数个碎片组成黑绷带女孩的形象。她的侧脸。她纤细的手指。她的足踝。她的发梢。她绑头发的黑绒绳。她的墨镜。她墨镜倾斜时露出的一丝眼光。丁满放大那张照片,捕捉着女孩眼瞳的颜色,那是同绷带一般的漆黑,只是带着对面景物的反光。光斑中,隐约有个小小的丁满存在。这个发现让他亢奋许久,彻夜无眠。
第二天来到教室的时候,爆炸的痕迹已经被清理干净,窗棂和玻璃是崭新的,墙壁的油漆散发刺鼻香蕉水味道。早自习的时候班主任说那是化学课弃置在里面的酒精棉球引发的火灾,「我会调查是谁造成的火灾,希望做出这事的同学勇于承担责任,主动找我报告。课间操时间校长会对全校讲话,这次事件给高二42班抹了黑,我很失望,大家要谨记教训,绝对不能犯同样的错误!」
丁满旁边的座位空着,彭彭第一次缺勤了。第二天她也没来,第三天也是。第四天,那辆雷克萨斯轿车终于准时停靠在街角,黑绷带女孩跟少妇告别后走向校门,丁满躲在报刊栏后面,看那女孩毫不在意地穿过众人的目光,如穿梭于彩色世界里的一抹幽魂。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举起手机对准女孩,这几天里他感觉非常害怕,怕黑绷带女孩再不出现在校园,若失去她,核会崩溃的,那些腐朽的藤蔓会勒死他,一点一点,从内而外。
裂缝的手机屏幕上,女孩停下脚步,转向他快步走来。丁满惊愕地放下手机瞧着眼前的少女,真人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才感觉到绷带女孩的娇小,要低下头才能直视她的脸——那张没有面目的脸。
「你一直在跟踪我是吗。」彭彭直接了当地问,带着那种下滑的奇妙尾音。
「呃,不,我……」丁满感觉喉咙发紧,胸膛发热,像第一次吃到槟郎。
「放学后学校后等我。」女孩说,旋身走向教学楼。
丁满愣了几秒钟。周围有同学在起哄,有人拍着他的肩膀笑骂:「老丁,Cosplay女王跟你说啥了?让你演个什么角色?哈哈!」
丁满推开这位男同学,追赶彭彭的脚步。
「离我远点。」一如既往,女孩冷冷地说。
他停在操场中间。同学们在周围哈哈大笑。
这一天显得无比漫长。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丁满坐在座位上没动,直至值日生做完卫生要锁门的时候才走出教室。校园里人影稀疏,几个低年级的学生在操场踢球,太阳西垂,天边燃着火烧云。丁满从两栋楼之间的小路穿过,绕过水房,走向学校的后门,这扇铁门是锁死的,附近杂草丛生。他在爬满牵牛花的铁门前驻足四顾,没看到黑绷带女孩。
「……彭彭同学?」他用手按住砰砰跳动的胸膛,低声叫着:「我是丁满,你到了吗?」
「你很迟。」一个影子从迎春花的阴影中浮现:「过来。」
丁满踩过杂草,感觉踏着湿滑的云彩。他看到女孩窈窕的身形矗立在荒弃的校门旁边,像烙印在墙壁上的人形阴影。
「那个,我不是故意跟踪你的,其实我……」他停下脚步,开口解释:「我只是有点好奇,对不起……」他又前进一步,来到足以看清女孩绷带纹路的微妙距离。
会不会太近了?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对方抱在怀里呢。可是她没有后退,是不是说明这个距离刚刚好?那么若是再近半步呢,说话的时候若不小心挥动手臂,就能触到她的身体……丁满体内的核劈啪作响,释放着五颜六色的信号,他的目光从彭彭脸上滑落,在她隆起的胸部略作停留,沿黑绷带缠绕的双腿下降,抚摸着女孩纤细的脚踝。
「你想看吗,我的一切。」彭彭说。
丁满愣住了。「不、不想,我只是……」他喃喃地说。
「说实话。」女孩说。
「要说实话,我只是有点好奇……」他慌乱地解释。
「屁话。」女孩转身向前走:「你们都想看我,谁都一样。」
咚!咚!核产生激烈的胎动。声音在丁满脑中回荡,他的双手在颤抖,指尖瘙痒难耐。
「我、我想看……」听到自己遥远的声音说。
「跟我来。」
彭彭在草丛中缓步行走,丁满僵硬地跟在后面,目光无法离开女孩微微摆动的臀部。
「就这儿吧。」忽然她停了下来,倚在围墙上,示意丁满靠近一点。丁满走过去,不知不觉超越了那个微妙的距离,他的鼻尖距离女孩的发梢只有短短三十公分,视线落在她曲线柔顺的肩膀,校服白衬衣领口微微张开,露出身体部位的黑绷带,那下面应该隐藏着漫画角色般迷人的锁骨吧?体内的核焦急地膨胀,催促他做些什么事情。他必须做些什么事情。
「靠墙近点儿。……往那边看。」女孩忽然拉住他的手,扭转他的身体。丁满没来得及感觉那纤巧手掌的触觉,视野边缘突然出现一团红光,他转动眼球,捕捉到那明亮的火团。
「轰!」
一秒钟后,爆炸的冲击波狠狠推搡他的肩膀,将他摁在墙上。枯枝与石子敲打着丁满的脊背,热乎乎的气流吹得裤腿哗哗作响,他闭上眼睛惊叫起来。
「怕吗?」他听见彭彭在耳边说:「怕了吗?废物。」
冰凉而滑腻的右手抓紧他的左手。丁满紧闭双眼,在彭彭的牵引下跌跌撞撞跑了起来,他感觉到火舌在舔舐裤脚,枯枝在鞋底粉碎,忽然脚尖踢到坚硬的金属,他一个踉跄,险些将女孩一起拽倒。他猛然睁眼,眼前是一条布满垃圾和污水的小巷,两扇铁门在身后洞开,墙壁化为漆黑,杂草冒着火苗。
「果然是你干的!」丁满叫着:「是你炸掉了教室的窗户!我看到校长和消防员在找你谈话……」
「然后?」彭彭站直身体瞧他一眼。
丁满张大嘴巴,胸膛起伏:「……我很高兴!」
他喊道,跃起来抓住女孩的双肩:「我很高兴!你是怎么做到的,从哪里搞到的炸药?」
这时学校里传来成人的呐喊声,保安正循爆炸声赶来。
「走啦!」彭彭拽着丁满的手继续奔跑,两人冲出垃圾遍布的小巷,沿僻静的林荫路向前跑,转过一个弯来到大街上。街上人声鼎沸,再听不到背后的呐喊声,两个人靠在墙上弯腰大口喘气,花了五分钟才能说出话来。彭彭整理一下脸上的绷带,牵着丁满向前走,街上行人向黑绷带女孩投来好奇的目光,女孩毫不在意地挺起胸膛。
丁满感觉这一切很奇妙。他穿着校风最严格的实验中学的校服,拉着一个浑身裹着绷带的女孩儿的手,用炸药炸掉了学校后门,大摇大摆走在街上。
咚咚。核内的小兽发出狂喜的胎动。咚咚。那些触角与枝蔓缠绕他的头颅,勒住他的眼球,搅着他的脑浆,让身体愈加作痒,他觉得自己悬在更高的地方看着自己,身边的一切虚化成红和蓝的线条,走在前面的魅影正从黑的里面发出越来越强的光亮,映出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和肮脏体液中悬浮的那个核。
「我们去哪儿?」彭彭忽然开口。
「我、我不知道……你喜欢去哪儿?」
「你说。」
丁满惊觉脱离了平常的轨道不仅仅是自己,黑绷带女孩面对的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他不知道她坐上奥迪或者雷克萨斯轿车之后的生活是怎样的,但起码这条人潮拥挤的街道是她从未行走的,这个充满烧烤香味的黄昏是她不曾亲历的,想到这里,丁满觉得体内的瘙痒更加强烈,他感到对这个女孩、这个时刻及这个世界负有责任。
「跟我来。」他大声说,迈步走在前面。
「去哪儿?」
「……跟我来就是了。」
说出这话的时候,丁满并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带着她走过网吧、奶茶店、台球厅、桌游吧和成人用品店,在宾馆前面稍作停留,继续向前,越过两个路口,横穿一条小路,走进一个十五年房龄的居民小区,打开单元门,爬上五层,拧开门锁,回到了家中。家里有一股马桶清洁剂的味道,茶几上放着昨天吃剩的西瓜,几只苍蝇在勺子上方盘旋,羞愧与兴奋同时冲击着丁满的心脏。
「欢、欢迎。」他说,猛然发现自己说话结结巴巴:「欢、欢迎,这是我家。」
彭彭毫不在意地走入客厅,坐在沙发上,夕阳斜照进来,在她漆黑的脸上画出橙红条纹。丁满从冰箱里取出两瓶绿茶,坐在女孩旁边,装作很用力地拧着瓶盖,黑绷带女孩转过头来看他,墨镜映出逆光的少年人像。
「你爸妈不在家吗?」她问。
「我爸常年出差,我妈、我妈六点半回来。」丁满拧开瓶盖,绿茶洒了一裤子。
彭彭说:「听我讲。」
丁满说:「好。」
彭彭说:「我是个炸弹女孩。」
「我刚出生妈妈就死了,死于大出血,剖腹产手术是成功的,但一场爆炸炸碎了妈妈肚子里的所有器官,爸爸说是脐带变成了炸弹,不仅炸死了妈妈,也炸断了妇产科医生的四根手指。」
「我从懂事起身上就一直裹着黑绷带,爸爸说那叫做抗氧化膜,内侧涂着防氧化反应的药剂,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能解开绷带,只有吃饭的时候能露出嘴唇,另外是大小便的时候……我鼻孔、嘴巴和下身涂着高浓度的抗氧化剂,防止呼出的空气、流出的唾液和尿液产生变化。眼镜上也有同样的装置,防止眼睛暴露在空气之中。」
「为什么?因为我的身体能变成炸弹。我身上的任何活体组织,只要在氧气下面暴露五分钟以上就会变为炸药,化学反应我不太懂,可炸药的威力非常大,在试验的时候,我的一块皮肤化为炸药,把两百公斤重的油桶炸上了天。」
「爸爸一直在研究我,他是个化学家。可就算他也搞不懂我的身体构造,搞不懂我为什么能正常呼吸、正常进食和排泄,不会把自己炸成碎片。九岁以后,他每天都在封闭实验室里面充满氮气,我们戴上氧气面罩进入,解开绷带,清洁身体,顺便进行化验和研究。」
「我的头发、指甲和牙齿不会变成炸药,除此以外,任何部位都很危险。我本来是不被允许上学的,因为可能把学校都炸毁。后来社工到家里去访问,爸爸没有告诉他实情,只说我患有无法见光的罕见病。学校和社工一直来动员,我就这样上学了,每个人都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我没法交到朋友,也不想跟那些恶心的人交朋友。有一次考试的时候我交白卷,老师骂了我,放学时我解开绷带划破手指滴了几滴血在讲台上,一会儿,讲台和黑板就被炸烂了。我很高兴。」
「爸爸没有说我,他带我转学。在氮气实验室清洁身体的时候他哭着说对不起我,没法让我过一般女孩那样的生活,我说并不用啊,我这样就可以了。其实我也很难受,因为身体一直被绷带包裹着都快烂掉了,我想要撕开绷带脱掉衣服把身体给所有人看,可是不行,因为我是炸弹女孩啊。」
「我转了四次学,每次都在有意无意间造成学校的骚动,他们以为我偷偷制造了爆炸物,其实那就是我自己的血、肉、口水和眼泪啊。我一直在忍耐,直到忍耐不住的时候才发泄出来,我没炸死过人,但他们都很害怕,爸爸开始把我看得很紧,派人在学校里监视我。足足半年我没有搞出什么意外,他决定让我转到这所高中好好上学,顺利毕业,甚至考上什么大学。」
「爸爸会在下午的时候来到学校,在医务室为我做检查,给我的皮肤补充新的抗氧化剂。」
「后来爸爸结婚了,那个女人我不喜欢,我想要炸烂她的脸,不过她很警觉。这所学校同样很无聊,人人都是废物,只会盯着我、嘲笑我,没人敢掀起我的绷带看看底下的样子。这时候……你出现了。」
「我一直在注意你,从你第一次跟踪我的时候。我知道你是个真正变态的家伙,看起来一本正经,可心里装满了肮脏的念头。」
「我喜欢你这样的人。」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爸爸曾说过我的1克组织具有100克TNT炸药的威力,而威力随着组织的增加而加倍增大,我的一只手氧化为炸药后就能炸掉整栋大楼,要是整个人变成炸弹的话……或许能够把这座城市一下子炸没的。」
「我不怕。你怕吗?」
「我想要别人看我的身体,想得快要疯了。除了你以外,没有别的人选。他们都是废物,小虫,渣滓,最多只敢摸我的胸部而已,他们对我好奇,又害怕我。」
「你怕吗?」
「你不怕。」
「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丁满重复了三遍,带着狂热的亢奋:「我现在就想……」
从刚才开始他一直试图抓住黑绷带女孩的手,可一旦放开,再牵手就变得很不自然,他的视线在女孩身体上滚动,从头到肩,由腰至踝。窗外传来油烟味道,夕阳低垂,邻居家开始播放动画片,丁满身体的瘙痒再也无法忍耐。
「喀嚓。」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如冰水浇头,少年的动作停滞了。
提着菜篮的中年妇女走进门来,疑惑地打量儿子和他的客人。
「满满,这是谁啊。」女人的眼神在炸弹女孩身上轻扫,从脸到臂,由膝至脚。
「妈,这是……这是我同班同学彭彭。」丁满小声说。他的血液在冷却。他本应记得母亲回家的时间,但带女孩进入家门时,却又故意把这个前提忘却了。他拘谨地端坐在那里,极力扮演一个乖顺的儿子。
「哦,好。彭彭先坐着啊,我先去换个衣服。」女人敷衍地摆摆手,换拖鞋进屋,关上卧室门。丁满望着身旁的黑绷带女孩,女孩没说什么,想必早习惯了别人怪异打量的目光,丁满却觉得羞愧难当。
「喝水,喝水。」他把绿茶递过去。
女孩忽然紧紧抱住他。丁满的心脏炸裂了,每一根瘙痒的神经末梢都被电击烧焦,核的外壳喀喀绽裂,他屈伸手指,感觉衣服和绷带下面有活的生物在蠕动,跳跃着反抗手指的力量。耳畔噪声嗡嗡作响。
这个时刻,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是的,是叫彭彭。」
两个人同时侧耳倾听,在脉搏嘈杂的跳动声中,女人刻意压低的声音还是相当清晰。卧室门没有关好,中年妇女的外裤脱了一半,露出大红色的秋裤,她一手举着电话,一手解着纽扣「……没错,浑身缠得黑乎乎的姑娘,可奇怪了,我儿子把她带回家来了……你说什么?学校爆炸可能跟小姑娘有关,警察正在找她?那可不得了,你们赶紧来,她就在我家呢。」
她把电话扣在肚子上,扭头叫一声:「小满让你的同学别走,留下来吃饭啊,我做红烧带鱼!」然后对电话听筒小声说:「……我家就在五条院向阳小区3号楼2门501,快点儿啊!」
丁满拉起彭彭的手向外奔跑。他们离开家门,跑下楼梯,冲出小区,沿着路灯刚刚亮起的街道一直跑。
「……你说啥?」中年妇女呆住了「……这孩子有严重的妄想症,以为自己能变成炸弹,所以用绷带把自个儿缠了起来,经过多次心理治疗都没用?她从网上学到了制造爆炸物的知识,能用便利店买来的洁厕灵一类东西造出土炸弹?妈呀这可是恐怖分子啊!为什么不把她抓起来,还让她上学?……你说她爸爸是大科学家,名望大,名声大也不能放个小爆炸犯在我儿子的学校里啊……她的病情太严重,心理专家认为多跟同年龄的人接触才能缓解?这可不是普通的病啊,妄想症不就是神经病,一个神经病的爆炸犯,得多危险啊!那浑身黑不溜秋的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她兴奋地嚷着,屋门被风吹动,砰地关闭,吓了她一跳。
两个人跑到喘不过气来才停下。天黑了,昏黄路灯延伸向前方,周围不再有高楼的踪迹,只能看到荒弃的建筑工地、窝棚、肮脏的平房,沾满泥巴的面包车从路上呼啸而过。
丁满拉着彭彭走下路基,钻进一道窟窿遍布的铁丝网,在工地找到一堆水泥管。他们钻进一根巨大的水泥管,脱下校服上衣铺在地上,坐在那里大口喘气,一边喘气一边大笑,直到笑得咳嗽起来。
血还热着,感觉不到寒冷,丁满没有放开炸弹女孩的手「警察在找你。」
他说「所有人都在找你。」
「你完蛋了。」彭彭说「你没法再假装好孩子了。警察会到你家去,把你偷拍我的照片都翻出来,还有一大堆见不得人的东西。」
「我不怕!」丁满的双眼亮着「现在我什么都不怕,就算死了也没什么!」
「可我是炸弹女孩啊。」彭彭说。
「就算把我炸死。把整个城市都炸掉又怎么样?」丁满说「那都是假的,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真的,除了现在我看见的,我才不管以后会怎么样!」
「你想看吗?」
「想。」
女孩摊开手,手机掉落一旁,一个闹钟启动了:10分钟。
丁满发出颤抖的呻吟。他想要撕裂,想要剪碎,想要割断,想要破坏,想要将眼前所有一切扯成碎片,那不是他的意识,是核中的异兽业已苏醒。但他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轻轻摘去女孩的眼镜,温柔得令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如想象一样,借工地窝棚的灯光,他看到一双浅褐色而潮湿的美丽眼睛。丁满俯下身,亲吻了那双眼睛。黑绷带是强韧的,他体验过绷带缠在身上的感觉,但只要从恰当的角度用力,就能将黑绷带侧向撕断。
他双手撕开彭彭的领口,从脖颈处扯下绷带。大把大把的黑绷带如蛇蜕落地,一线光芒在指尖绽放,丁满从来没看到过那么白的皮肤,纤细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面有青色和红色的血管穿行,细微的汗毛在赤黄灯光下微微亮着。
「快。」炸弹女孩说:「只有十分钟。」
丁满撕扯着绷带,身体内的藤蔓也在「啪啪」断裂,核已经布满裂纹,雀跃的兽清晰可见。他终于看到女孩的脸,白皙的、端正的、缺乏特征的脸,他的心中一时无法组织起完整的印象,只将彭彭圆挺的鼻子、微厚的嘴唇、小巧的耳垂、上挑的眼角一一烙在视网膜上。他抱起女孩,炸弹女孩的肌肉充满弹性,但她没有做一丝一毫反抗。
随着黑绷带剥落,女孩的体温触碰水泥管的冰冷,灼热又寒冷的潜流席卷丁满的身体,他的瘙痒、疼痛、自卑和骄傲在这一刻到达了顶点,紧接着轰然崩塌,身体的战栗使他僵直了一刹那。
「吻我。」女孩说。
丁满猛然附身亲吻她白皙的脖颈,那皮肤是如此柔软,在嘴唇触碰下泛起一串浅红色的波纹。
「抱我。」女孩说。
丁满双臂交缠用力拥抱她,直到将最后一丝空气挤出彼此的胸腔。
时钟滴答作响,世界即将毁灭,一切都已不存在,只有濒临爆炸的肉体被内心挣扎的异兽紧紧缠绕,月亮升起,星辰黯灭,这个轰然作响的天地化为漩涡,丁满看到自己的灵魂一边飞升,一边坠落。这个瞬间之后,宇宙、生命及世间万物都不再具有意义,他只活在此时此地,他是这一秒钟的永恒之王。
「呵……」炸弹女孩露出笑容,眉头纠紧又舒展。
丁满昂起头来,眼神穿过粗糙不平的水泥管内壁,看到了真理与虚无。
「喀嚓。」
核彻底破碎了。火焰燃起,咆哮的异兽在火中振翅高飞,将他体内恶臭的血、流脓的疤、干枯的藤蔓与触须刹那间烧尽。让它烧吧,让它烧吧。丁满眼前浮现从前无数个卑微的自己,从前的自己一个接一个消失在火焰里,大火不断升高,把灵魂炼成一颗坚固而滚烫的赤金。
「我要爆炸了。」炸弹女孩说:「我要爆炸了,一分钟,一分钟……五十秒……」
丁满看到手机上的倒计时数字,他不害怕爆炸,不怕城市毁灭,只怕与炸弹女孩分开一秒钟,他数着秒,用全部生命感受最后时刻到来之前那漫长而短暂的时光。
在计时归零的时刻,炸弹女孩发出高亢的呼喊,指甲深深刺入他的脊背,丁满感觉怀里的人变得如此滚烫,就像一颗变为超新星的太阳。他随着吼叫起来,陷入丧失理智的高潮,在这个瞬间,意识深处的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奇异而明晰的想法。
那困在核中的异兽,驱使他行动的魂灵,那些冲动的主人,心里的恶魔,是否拥有一个名字?
那个名字,叫做「爱」吗?
完-
□张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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