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大魏宣帝十八年,春。
倚君阁内,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芸娘不知唤了她多少次,姜娆这才不紧不慢地换好了衣裳,素手又沾了些桃花粉,轻轻扑打在双颊上,直到莹白的面上终于透了些喜色,她才垂着眼,缓缓合上妆奁。
黄铜镜内,一双美目微敛,眼波微漾。一支步摇插在斜斜的宝髻上,流苏轻荡之际,更为美人添了几分妩媚动人。
芸娘早在外面等得不耐,方准备再去催促,却见那姑娘正好推了门,莲足轻迈。
那裙底下仿佛生了万千涟漪,摇曳得令人心旌荡漾。
姜娆略一颔首:“婆婆久等了。”
那声音懒洋洋的,又带着几分酥与媚,芸娘光听着,就觉得呼吸微微有些发难。
难怪苏六姨那样疼她。
姜娆,放眼整个京城,权贵公子哥儿人人想采撷的一朵名花,更是倚君阁的头号招牌。
倚君阁花下客千千万万,点名道姓地朝六姨要姜娆的不少,可无论对方开了多大的价,苏六姨却只让她戴了面纱于堂前曼舞一曲,酒过三巡又让她徐徐下堂来。
可这一次,苏六姨却让姜娆摘掉了面纱。
芸娘上了前,又将手里的簪花别在她胸前,瞧着面前的姑娘:“六姨说了,这次来的是谢家公子,万分要小心应对,勿要得罪了贵人一分一毫。”
“阿娆知晓了。”
嘴上应着,姜娆的思绪却一下子飘了老远。
芸娘没有注意到身侧美人的面色稍稍动了动,片刻后,姜娆眼内的情绪终是借着夜幕,悄悄掩了去。
上辈子,也是在这样一个月夜,她见了那谢家公子第一面。
只此一面,对方就情根深种,当堂直接向六姨赎了她的身子。
谢家公子,谢云辞何人?
那是六姨得罪不起的主儿,是整个倚君阁都得罪不起的主儿。
六姨当即笑逐颜开,只因谢家家主谢云辞,是当今皇后表侄,不仅贵为皇亲国戚,更是战功赫赫,手握重兵。
谢家的权势,在整个大魏,也是风头无两。
要怪就怪上辈子姜娆虽身为娼籍,但自视清高,整个倚君阁把她捧得太高,她又怎能放下姿态,去谢家做一个妾室?
虽为妓,却也是名妓。
还是从未接过客的名妓。
于是她终于惹恼了谢云辞,对方又浩浩荡荡地将她退回了倚君阁,美人一朝沦为整个京城的笑谈,自此门前冷落,鞍马稀疏。
叛贼入京,把倚君阁当作发泄之地。
她瑟缩在墙角,看着为首的那个男人的脸上堆满了肥肉,他的嘴边是欢淫过后放肆嚣张的笑。
“姜娆,京城第一名花?”
他步步朝着她走来,眼神肆冽冰凉,眸中是欲壑难填。
她感觉自己的下巴被人轻佻地抬起,猛地吸了一口凉气。
昔日矜贵的一朵名花,今日却任人把玩践踏。
那人如饿狼般贪婪地扑上前,她的娇躯哪能承受这突如其来的蛮力,素白的手挣扎了两下,手镯反射出一道凌厉的光。
刺痛了她的眼。
她仓皇抬眸,正见男人挥了手,欲撕开她的外衫。
下一秒,他看见她口中流出的鲜血。
忍痛咬断了舌根后,姜娆的身体一寸寸凉了下来,临死前,眼前呼啸而过此生的光景,昔日的美人瘦如枯槁,终于明了六姨的良苦用心。
她落得此番光景,只因她姜娆身后,没有一方权势的庇护。
大魏早已风雨飘摇,表面光鲜奢靡的倚君阁身后,没有一方权势的庇护。
阿娆,嫁权势,保自身。
待她再次醒来,看着仍是光鲜的倚君阁时,还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一梦过三年。
还是大魏宣帝十八年,叛贼还未入京,而她仍旧是京城的一枝名花,也还未惹恼谢云辞。
一切都来得及,一切也都刚刚好。
……
她随着芸娘一前一后地穿过长长的亭阶,还未行至主阁,就听见四起的琴音,缥缈的琴声伴着悠扬的萧声,往来应和。
靡靡之乐,必有好舞。她此番前去,便是献舞于堂前,博那谢家公子一笑。
正想着,还未走至迎宾阁,一阵喧腾突然传来,想必是哪个笨手笨脚的姑娘惹恼了客人,姜娆不以为意地继续朝前走着,却听见了一声略带稚气的男声的嘶喊。
一桶乱棍之后,又传来了几声低低的呜咽。
“咱们阁里头,什么时候还有娈童了?”
她循声望去,恰见一个少年,被人生生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于是便疑惑地出了声,目光也止不住地落在那少年的身上。
“那是今儿上午六姨刚买下的娈儿,原本那是那贩子准备卖进贵人府中做奴才的,六姨见他生得俊俏,便花了两倍价钱将他买下。”
芸娘也望了过去,轻悠悠地叹了口气,道,“那孩子也是怪倔的,我还从没见过调.教了一整天也不屈服的,若再打下去,怕是要闹出人命了。”
那少年面朝着地,又重重地挨了几棒子,整个人狼狈地趴在地面上,背部的衣裳早已染成了一片殷红。
光是看着,便令人揪心。
“阿娆姑娘,六姨还等着咱们呢。”
见姜娆驻了足,芸娘忙不迭地唤了她一声,恰在此时,那少年又执拗地从地上爬起,再次试图挣脱那三四个大汉的束缚。
“今儿个爷几个还不信治不了你这小子——”
那少年挣扎着刚爬起来,又立马挨了一个赤膊大汉的一棒,那棒子重重打在少年的背上,让他的双腿顷刻又软了下去。
“莫打坏了,六姨说了,还得留着这小子的半条命接客呢!”
此语一出,引得周围的人咧嘴大笑起来,其中一个上了前,一手钳住那少年的下巴。
“你说这么有血性的一小子,怎生得比娘们儿还勾人,”那汉子嬉笑着,又伸手摸了摸那少年的面颊,啧了一声,“这皮软肉滑的,倒比前日里我寻的那个姑娘还要娇嫩……”
那汉子话音刚落,周围又有人上前吵着要摸那少年的面颊,片刻后,一声惨烈的叫声从人群中陡然传来。
“啊——啊——快把这小畜生——”
姜娆再次停下步子,却见月光下,那少年竟死死咬住了其中一个大汉的脖子,清澈的眸中尽是凄厉!
“砰!砰!”
又是两棍,少年终于松了口,痛苦地紧闭着双眸,蜷缩在地上。
被咬住的那汉子没有伤得太重,不深的伤口却彻底地将他激怒了,那人站直了身子,上前狠狠地扇了那少年两耳光!
少年被他一巴掌打得滚到一边儿,刚准备爬起,汉子又狰狞着一张脸上前,脚直接踩在了那少年的脸上。
“好乖乖,够野性的啊,今儿个爷爷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以卵击石——”
“住手!”
那人还未出手,就听见一声清冽的女声,扭头望去,却见月下有一少女莲足轻迈,朝着这边款款而来。
汉子一拧眉,旋即看清了女子的面容,不禁放缓了语气:“姜娆姑娘?”
姜娆,六姨的掌上明珠,是倚君阁中没人得罪得起的角色。
少女略一颔首,旋即朝那汉子莞尔一笑,声音柔柔细细的,光是听着就叫人的身子酥了半分。
“这孩子是……”
她佯装作不知眼前少年的来历,兀自上前,葱白的玉指挑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
月色之下,他的一双眼清澈得如最纯净的泉水一般,少年虽未长开,眉眼的标致也能依稀窥见往后的姿色,他的面色苍白,眉头微蹙,唇瓣轻抿,是一副好叫人心疼的模样。
如天上的神祗恍然坠入尘世,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这孩子,生得如此俊俏。
姜娆在心底暗暗叹道,指腹不禁碰了碰他的鬓角,对方猛地一缩首,下一秒,猛一低头咬住了她的虎口。
“嘶——”
她疼得倒吸了一口气,还未来得及甩开那孩子,芸娘就已上前,“啪”地甩了他一个清脆的耳光。
“姑娘没事儿吧?”芸娘收回了手,连忙握住了姜娆的柔夷,看见那汩汩鲜血从虎口处渗出,让她一下子慌了神。
“哎呦我的老祖宗,这双手可伤不得啊!”旋即,她恨恨转头,“你个不知好歹的小子,亏得我们姑娘好心救你,你竟——”
芸娘还未落声,姜娆就已轻轻推开她的手,止住了芸娘的话,又转而望向那少年眼中升起的迷雾来。
他也是盯着她,眼中既有警惕,又有疑惑。
“不要怕。”她放缓了声音,左手覆住了右手被咬伤的虎口,却是连眉头也不眨一下,兀自半蹲了下来。
“姑娘小心——”
芸娘唯恐那如狼少年再次伤了她。
“无碍,”姜娆却不惧,妙目微转,又伸出手指抬了抬他的下巴。
她的玉指略带了丝凉意,冰得少年轻轻缩了缩首,却未再对她发起抵抗与进攻。
见他的情绪安定了下来,她便轻轻勾了勾唇,明艳的笑容落入少年的眼底,激起了他眸光中清浅的颤意。
“你叫什么名儿?”
朱唇轻启,声音婉转空灵。
少年面上仍浮动着疑惑,却是紧闭着唇,一声不吭。
姜娆的心底涌上一丝惋惜来:
这么好看的孩子,竟然是个哑巴。
不自觉地,她望向少年的目光中隐隐多了些怜惜。
于是姜媛便转身从怀里掏了块帕子,卸下了手腕上的玉镯子,递给面前的大汉,“这孩子,麻烦小哥照顾了。”
那汉子一愣,旋即笑逐颜开:“既然姑娘开口了,那一切就好说,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