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封九月,字慕秋。
我爹给我起这个名字,完全是因为我娘生下我时,正是枝头枫叶初红的秋天。我爹俊朗不凡,我娘也是当年姜国最负盛名的美人,她与我爹青梅竹马,少时便暗生情愫,及笄之年便嫁给了我爹,两人恩爱之情不可言喻。
但是造化弄人。
在我哇哇落地时,我娘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向我爹嘱咐了一定要好好照顾我,之后便香消玉殒了。
我约莫能明白我娘为何对我那般不放心,毕竟我一出生便有了一副怪异的身体,雌雄难辨,又生得和她一般,她担心我被旁人欺负了去,也实属正常。
正是因为我娘亲的这般嘱咐,我爹几乎要将日月星辰都摘下赠与我。
他身为当朝宰相,理应子嗣绵延。但他时常念着我娘亲,没有再娶,也没有纳妾。我娘的离去带走了他所有的柔情,伤痛隐于他心中,但他对我却有着浓烈的慈爱之心,对我这个儿子宠溺到旁人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兴许是因为继承了我娘亲的长相,我自幼便总被认为是女娃娃,而如今长大了依旧还有些不长眼的人以为我是个小娘子,轻佻戏谑地冲我吹口哨,我自然不会将他们放过,命令我的护卫将他们五花大绑揍了好几顿之后,便没人再敢当着我的面对我不敬。
他们不敢当面说,就背地里叫我小娘们小纨绔,我生气,却抓不到把柄,因此一旦那些人的眼神飘到我身上,我便要将他们折腾一番才罢休,以至于京城的百姓都说我脾气古怪,空有一副好皮囊,是个好看的草包,如果没有我爹,我最多就沦落到青楼当个头牌。
我呸,我管他们说什么!
再继续说我爹,我爹既然是个权倾朝野的宰相,我按理来说应该十分精于谋算,理应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但是我没有。
我自幼便喜欢捉猫逗狗,捉弄先生,成天里走街串巷,捅尽各种篓子,我爹一般不会说什么。有时我做得过分了,百姓都闹到宰相府来了,他也只是用那双温柔的眼睛望着我肖似娘亲的脸,暗暗叹气。
我爹将我惯坏了,我总是想,只要他一直在,我便能一直无忧无虑,爹爹是我的依靠,永远不会倒下,我当真一直这样想,如今回头看,不得不说这样的想法带着我独有的天真。
后来,我遇见了谢言,我的人生从那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就如同我短短的生命里一道鲜明果断的分界线。
在遇见他之前,我的生活无忧无虑,如同一朵漂在空中的云,自由散漫,我的脑袋空空,成日里只知吃喝玩乐,的确不辜负草包的骂名。在他出现之后,我的人生多出了许多情爱带来的痛苦和妄咎,那是过去不曾有的。
我喜欢谢言,就如同飞蛾扑向绚烂的烛火,只为汲取一时的温暖,哪怕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也无所谓。我又恨他,恨他的心狠毒辣,冷酷无情,对我的满腹真心弃如敝履。
到了后来,我高悬于堂上,我又想,若我可以选择,我宁愿当日在高楼之上,谢言未曾救我,就这样让我从楼上坠下,摔个粉身碎骨,我也不愿从此成为情爱的玩-物,牵连了我的父亲。
我依稀记得和谢言的初见,是在一个熏风明媚的春日。姜国地域富饶,皇上贤明,百姓安居乐业,便会举办各式各样的与民同乐的宴会。
我其实并不喜欢参加这些宴会,但是我爹爹却希望我能多结交些朋友,这样也不至于平日里那般孤单。他的考量确有几分道理,因着我脾气时常一点就着,所以我几乎可以说是没有朋友,但是仇人却挺多。
比如现在立于我眼前冲我笑得邪肆的高大男人,就是我从小到大的死对头,元夜。此人虽长得人模狗样,但是心眼却比我还要小,处处与我不对付,每次见了我,那眼神总是要吃人一般。
我想起我爹对我的叮咛,决定不与此人计较,正欲要往旁边去,元夜却突然扬声道,“小娘们!你要往哪里去啊?又要找你家爹爹告状去啊!”
这个贱|人!
我此生最恨旁人这般说我,我分明是个男子,不过是瘦弱苍白了些,这些人便要这般编排于我!
我咽不下这口气,恶狠狠回道,“元夜,你这个狗|杂|种!”
“哟,还真生气了啊?”元夜轻摇着折扇款款走近我,笑得轻佻狎昵,“别生气,夜哥哥跟你开玩笑的。”
夜哥哥?
这个称呼让我胃中一阵翻涌,不知元夜近几年是着了什么道,忽然变得这般恶心,总将我当成女子戏耍。
犹记得小时候,他还十分关照我,与我称兄道弟,说我一辈子会是他的好弟弟,他这辈子只会对我一个人好。但是近年来,他不知是被什么神魔上了身,忽然有一日起便对我这般恶意满满。
我自然不会白白让他占了嘴上的便宜,我将袖子撸起,抬手就是一拳打在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上。
他那一瞬间面上有些错愕,似乎是没想过我会在春日宴上与他动手,毕竟这是皇上举行的宴会,百姓们都在城楼下看着。
但我就是那样做了,我与他二人身在高楼之上,悬挂的彩旗随着春风招摇,我与他的脸色皆不好看。
我又扬起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我的指甲在他面上留下血痕,他生生受下了,没有还手。也是怪哉,他虽总是言语轻薄于我,却从不敢真的对我动手,怕是真把我当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
我想到这里,越发生气,又要挥拳过去,元夜却抓住我的手,低声呵斥道,“这里是春日宴,你闹什么?!”
“闹?”我冲他冷笑一声,怒道,“是你先闹的,既然要闹那就闹大一点!”
“你这个狗|杂|种!”我凑到他耳边,骂了这一句,我们两人便在高楼上厮打起来。
周围的侍从皆是慌乱异常,他们知晓我们二人的身份,一个是当朝宰相的公子,一个是镇北将军的公子,得罪了谁都不好收场,于是现场便如鸡飞狗跳一般,有说要去请宰相的,也有说要去找将军的,愣是没一个人来拉架。
我这个人呢,打起架来便有些人来疯,双手就算被元夜缚住了,脑袋也能发狠地往他脑门上磕,他眼睛瞪得像牛铃,显然是真的被我气到了,手上没有收住力,竟将我从城楼上推了下来!
当我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双手在空中扑腾着希望能抓住些什么,却一无所获。我这时才开始慌了,爹爹在哪里?怎么还没来救我?我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了吗?就因为元夜这个狗|杂|种?
我不。
老天爷你不能这样对我。
或许是我命不该绝,老天爷听到了我的祈求,我猝不及防地落入了一个冷香四溢的怀抱里,一抬眼便触到了一双灰色的眼瞳。
眼前这人相貌长得着实出挑,微微上挑的凤眸,挺直且有些锋利的鼻梁,薄而形状美好的唇,五官俊美却显出几分寡淡清冷的气韵。
我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人,但他周身的气息太冷了,明明眼下是朗朗的春日,他给我的感觉却如同冬日里的皑皑冰雪。
他护着我,劲实的手臂环在我腰上,我没由来感到脸颊一阵阵发烫,说来也奇怪,我又不是女子,也没什么好害臊的,我却不敢去看他那隽远的眉目。
我至今仍记得,谢言当日穿了一身霜白的衣袍,面容清冷如骄傲高贵的白鹤,又凛然如不可侵-犯的高岭之花,而我则恍惚间成了拜倒在他风姿下的俗不可耐的人物。
以前话本里的侠客救了人,接下来的桥段便是以身相许,那谢言救了我,我是不是也该嫁给他?我虽不是女子,但听那些杂碎说,我长得比女子还要好看,不知谢言会愿意吗?
“公子!你没事吧!”我的侍从小满急忙冲上来,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谢言环在我腰上的手也立即松开,仿佛我是什么毒物一般不可触碰。
我抬起头,摆上自认为端丽的笑容,却只对上那人的后脑勺,不禁有些失落。
我爹来得很快,一向以风雅闻名的他竟跑乱了呼吸,浑身发抖地将我上上下下都察看了一番,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叹道,“你可是要把爹吓死。”
“哎呀爹爹,这不是没事吗?”我转了个圈来展示自己的完好无缺,我在我爹面前惯是懂得那些撒娇耍赖的伎俩,自然也很快将他安抚了下来。
春日宴正式开始,皇上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从城楼上跌下被太子所救这件事,骂我胡闹。他身着威严的龙袍,虽年近不惑,脸上却没有岁月的痕迹,不过我确实看不出他与谢言在相貌上有哪一点相像。
皇上的长相更趋向于凌厉威严,有着天子的不怒自威,浓眉高鼻,眼神总是透着凶狠。而谢言的轮廓很深,唇很薄,肤如霜雪,光是眼瞳的灰色,便将他与芸芸众生区分开了。在我眼里,他好看得紧,就连不苟言笑的表情,也如神像一般神圣凛然。
我偷偷瞧谢言,他端坐在一旁,灰色的眼瞳毫无波动,似乎我并非为他所救,而他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看客。
“小秋,还不赶紧谢谢太子殿下的救命之恩!”我爹见我发愣,便用手拍拍我的手背,硬塞了一杯酒到我手中。
“哦哦。”我这才起身,慢慢走向谢言。
我与他之间离得不远,不过数步,但这短短的距离,却让我的呼吸随之滚烫,心跳都开始狂乱。我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只愣愣地望着那人,他的灰色的眼眸,如同沉寂的海,忍不住让人浸溺在其中。
终于还是到了,我松了一口气,就连说话都有些结巴,“谢谢,谢太子殿下,救,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