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晃了一下,不少人被惊醒,狭小低矮的船舱里起了一阵嗡嗡的说话声,惶恐不安。
舱壁有些狭小的缝隙,阡陌回头凑着一条缝隙望去,光在脸颊上落下一道白痕。只见外面天已经半亮,外面却似乎白雾茫茫,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哗哗的水流声。
她稍稍活动一下僵硬的肩膀,肚子里早已饿得咕咕叫,喉咙干得冒烟,但是她跟着船舱里的所有人一样,不敢乱动。
自从被抓住,再被塞进这条船里,已经整整过去了两日两夜。双手连着脖子,被粗绳子捆着,船舱里弥漫着排泄物和呕吐物混合在一起的恶臭。由于之前的逃跑和躲藏,阡陌身上的衣服也已经脏得辨不出颜色。可她已经习惯了,用膝盖支撑着手臂,静静地坐在一角。
光照黯淡,旁边的中年女人搂着一个女孩,轻声说着什么,女孩的头靠在她肩膀上,摇了摇。似乎察觉到阡陌在看,女人瞥过来,露出羞涩的微笑。
阡陌牵牵唇角,收回目光。那女孩只有十一二岁,昨晚高烧。幸好阡陌搞户外活动的时候习惯随身带一点常用药,分出一点,帮女孩退了烧。
女人很感激她,叽叽呱呱地说了许多,阡陌竖着耳朵,无奈自己那点临时抱佛脚学来的土话实在有限,只能听出她在谢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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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鬼地方,阡陌到来得莫名其妙。她只记得自己跟着户外协会的人在大山里徒步,不料下起了大雨。为了避开山洪,众人匆匆转移,阡陌不慎滑到,跌下了山坡。
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睁开眼,却见到了这些人。他们说的话、穿的衣服、住的房子都原始得难以置信,阡陌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外星。
阡陌不是个遇事慌张的人,最初的着急和不知所措过去之后,她靠着用手比划这种原始粗笨的方法,在一个不知道是村落还是山寨的地方落了脚。那些人不认识钱,但对她的背囊很好奇。阡陌拿出一些东西来,跟他们交换了些食物和歇宿的破茅屋。
她用惯的语言和文字,在这个地方都行不通,阡陌要打听任何事情,都没有办法。很偶然的机会,她听到一个首领模样的人,拿着一卷竹简模样的东西在念。阡陌看到那竹简上的字,震惊不已。
阡陌的爷爷是古楚文化学者,阡陌从小耳濡目染,对楚国的文字知道不少。
阡陌虽然听不懂那些语言,但简书上的字她都认得,字形和构造,都与楚国的简帛文字无异。她灵机一动,尝试着用自己认得的楚文字与那位首领沟通。不出所料,他看着木板上的字,惊奇十分。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阡陌靠着文字,把语言渐渐学起来,身处之处的谜团也渐渐解开。她身处的地方,叫舒。自己来到的这个山寨,是其中一个小小的部落。部落里的酋长曾经到过楚国,他告诉她,自己照着简牍上学的语言,正是楚语。
虽然阡陌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知晓了这些之后,仍然感到不可置信。但现实摆在眼前,阡陌为了知道更多,只得每天跟着酋长学习楚语和土话,希望能找到回去的方法。
然而没过多久,战争发生了。酋长带着山寨里的男子出去,据说是许多部族要联合起来对付敌人。
但是,他们没有回来。数日之后,几艘大船突然出现在江边,许多手拿长矛弓箭的人冲出来,山寨里的人惊惶地逃跑。
阡陌知道一定是发生了坏事,可荒山野地里,她跑得不如别人快,最后还是被逮住。
那些人没有伤害她,只是把她扔到了这艘船里面——一艘全是人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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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又震了一下,像是触了岸。头顶的舱门突然被打开,伸入木梯,两个肤色黝黑的粗壮大汉从舱门下来。人们发出惊慌声音,如同受到惊吓的羊群,纷纷拥挤着躲向角落。大汉们凶神恶煞地骂着什么,用手里的鞭子到处抽,把舱里的人赶出去。
好些人哭叫起来,阡陌被拥挤着攀上竹梯。强光刺眼,船身不停地摇晃,她抬头,船上有好些人,手里拿着又尖又长的矛对着她们,正是两天前在山寨里抓她的那些人。
纵使生性冷静,阡陌也被这样的场面逼得六神无主,只能和别人一样低着头被驱赶着向前走,如同牲畜。她想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无奈周围人说的话,她全都听不懂,自己在山寨里学的土语和楚语,都派不上用场。
一块厚实的长木板把船舷和水岸连接起来,人们小心翼翼地登上去,往岸上走。
阡陌四下里窥去,只见沿岸足有十几艘这样的船,每条船都在下人,如同蚁群。岸上吵吵嚷嚷,有更多拿着长矛的人在指着他们,有人麻利地用长绳子把所有人连成长队。
奴隶。
这个词在阡陌的心里已经毫无疑问。
她和船上的女人也被绑在了一起,前头,是刚才船上那个生病的女孩,再往前,是她的母亲。
路边几口大陶缸并排放着,里面盛着粥水。每口缸旁边都站着人,用瓢把粥水舀出来让奴隶们喝。还未走近,阡陌就已经闻到了馊味。
奴隶们饿了两天,并不顾得许多,瓢递过来立刻捧着狼吞虎咽。
那些人却并不很有耐心,常常一瓢没喝完就把人推走,再舀起给下一个,奴隶稍有迟滞,就会招来鞭子。
阡陌看到那些缸口上爬着苍蝇,里面漂浮着的一些不明物,不禁一阵恶心。
吃饱了才能逃出去!心里大声道。当瓢递来的时候,她略一迟疑,立刻大口大口吞下去。
味道很不好,但是不沾水米的胃却好受了许多。
奴隶十个一组地串在一起,排作长龙,慢慢地向前走。路边,拿着长矛的人监视着他们,有的人神色轻松,三三两两闲聊。
阡陌经过,忽然听到几个词传入耳中,有一点点熟悉。心中像被什么敲了一记,她忍不住朝那些人看去。
其实在被捕的时候,这些人的装束已经给了她隐约的答案。
头发结在头顶,相交的衣领,衣襟长到大腿。还有他们的鞋子,阡陌曾经在博物馆的复原陈列中看过。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语言。
楚语。阡陌听出来,他们正盯着队伍里的女人,评论这个好不好,那个好不好……突然,有人笑着喊了一声,走过来,把阡陌拽住。
她大惊抬头,只见刚才聊天那几人全都看着她,有两三个带着不坏好意地笑,盯着她的裤子。从他们打量的眼神里,阡陌明白了怎么回事。
她长衣长裤,跟其他衣不蔽体的人比起来,其实是最严实的。但是这里的人穿着习惯并不一样,他们再衣不蔽体,也会用布把腰胯围起来,而阡陌身上的裤子看上去却是两腿分明,在他们眼里,或许跟穿三点式没什么区别。从前,阡陌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借来大块的布把腰下围起来,但是被抓到船上的时候,那块布不见了……想到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她简直要疯掉。
那人用刀割她的绳索,想把她带走。
“不……求你,不……”阡陌挣扎着,“求你……”
那人听到她结巴的楚语,有些惊讶。这时,走在前面的那位女人突然不走了,冲着阡陌大声喊叫。
许多奴隶回头来看,队伍被拉扯着停滞不前。那几人见状发恼,抽出皮鞭就要去打。就在此时,突然,前方传来一声大喝,一个腰佩铜刀的人冲冲地走过来,朝要带走阡陌的那几人呵斥。
此人似乎是个头领,那几人连忙住了手,讪讪走开。
队伍重新恢复行走,阡陌浑身狼狈,虽然松了一口气,却仍惊魂未定。妇人回头看着她,对她笑笑。
阡陌一点也笑不出来,下意识地说了声“谢谢”,却想起她也许根本听不懂,只得感激地朝她点头。她的身体仍然发抖,强自平复着心里的恐惧,用手肘擦掉脸上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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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下过雨,不足三米的路面又湿又滑,穿过一片树林,面前忽而开阔。
荒野中还带着迷离的雾气,起伏的山丘树木葱郁,低洼处是湿地,生满了芦苇和高草。路似乎是专门开辟同往水边的,人走过,湿地里不知名的鸟群被惊起,成千上万飞向天空,变幻旋转,像一块被风吹拂的轻纱。
阡陌望着眼前奇景,手里攥着刚才假装跌倒时拾的石子,不停地割着腕上的绳索。但是双手都被绑着,角度费力,而且这绳索刚才重新绑上,结实得让她崩溃,许久也没磨开多少。
太阳出来,晒着跋涉的众人,路上无遮无挡,渐渐变得蒸热。
或许是为了防止有人中暑倒下,处理麻烦,每走一段,奴隶们都被允许到路边的小溪里喝水。饶是如此,走在阡陌前面的女孩也有些支持不住,耷拉着头。
妇人满脸着急,想扶她,手却被绑住,只能用自己的手肘撑着她的手肘,艰难地带着她走。
阡陌走在后面,见着女孩脚步跟不上,就扶上一把。路上,有被俘时受伤实在熬不住的人被拖出队列,在路边一动不动地躺着,死气沉沉。
阡陌不忍多看,跟母女俩扶携着,低头走过。
队伍从清晨走到日落,就在阡陌以为大概还要继续走很久的时候,落日的余晖中,她望见大地仿佛突然凹陷,一个巨大的谷地出现在面前。
阡陌很难用言语形容眼前的景象。
确切地说,这不能算是谷地,因为从周围石山上层层开凿的痕迹来看,这是人工挖出来的。
无数的原木支起木架和草棚,谷地里像是布满了井洞的巢穴,人则像是生活在着无数井洞中的蝼蚁,进进出出,却有条不紊。道路顺势延伸向下,远方,只见浓烟滚滚一片,将天际和太阳的余晖一并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