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吴榜以击汰。
——《涉江》
清早的阳光缓缓上升,漫过兰台宫错落高耸的屋脊,微微弯曲的黑色陶瓦上亦有光彩。再过片刻,那光忽然有了重量,如丰沛的雨水般沿着暗纹雕饰的瓦槽倾泻下来,一道道细细的金色冲注进阴影,唤醒楚宫之内万般胜景。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多少高台毁于战火,便又有多少高台起于平川。人烟覆灭,唯有大地世代长存。
朱漆凤鸟廊柱,错落花苑流水,还有那尚未绽开的蓝色睡莲,一点点被晨光勾勒,在鸟雀欢鸣中,宫人们细碎紧凑的履声踏踏响起。
兰台花苑,草木葳蕤,木樨、白芷、蕙茝遍植其间,其色葱葱,其味馥郁。楚王跟着太后,看母亲笑意融融,玩赏那新送的奇异花草。
“这些花草在宫中确不常见。”太后轻声赞道。
“母后上回说看厌了宫中花草,儿臣便派人去民间搜罗,果然找到许多未见的奇异种类,想必母后喜欢,便令人从山中挖回。”楚王温言道,搀扶着太后,“可遂母后心意?”
“王儿用心,哀家岂有不满意之理?”太后微微一笑,停在一株薛荔前,拨开几条碧绿枝叶,见到青翠的果实。
“这薜荔已结果了?”楚王笑道,“还记得王后曾将薜荔制成冰粉,甚是爽口。”
“尚未修枝,现在结出的果子必不好。”太后轻轻一笑,当下便向侍女道,“取铜龙刀来。”楚王一怔,看太后将那薜荔果剪下弃去后,又信手修剪起枝枝叶叶,随即道:“这回好,枝叶疏紧有致,不致偏袒失衡。”
楚王察觉话中有异,便垂首道:“母后博闻,亦懂园艺。”
太后一笑,温言道:“听说屈、昭两家有意结为连理?”
楚王微微一怔道:“然。儿臣知悉此事,并深以为好,那两人一个好诗,一个擅琴,当真天造地设,琴瑟和谐。母后亦知此事?”
太后颔首,沉吟道:“我儿有心成人之美,但一个合格的君王,亦要考虑朝堂各方权衡。楚本三户,彼此制约,现在屈昭两家联姻,日后独大,将置你君王于何处?”
楚王一顿,微微皱眉道:“此时昭和与景颇在争令尹之位,儿臣亦知屈昭结合,不过是昭家想为令尹之位多一重筹码。我不偏袒昭和,但对这景颇,因他为人隐晦谋略太过,儿臣一直喜欢不起来。”
“这朝中谁做令尹,并无本质区别,不论是良马驯驽,抑或孤狼夜枭,只要能制衡各方力量,便能为大王所用。”太后不动声色地说完,就继续玩赏那花草。
正在此时,木易匆匆走来,行礼道:“大王,齐国送来的美女,已在宫外候了多时。”
当着母后,楚王不免有些尴尬,皱眉道:“齐国多事,来得如此快。”
太后一笑道:“哀家早听说了。据说腰只盈盈一握,齐王真是投其所好。不过后宫亦有一阵没入新人,嬴盈又未痊愈,大王先接了这女子也好。”
楚王略窘,此时又为令尹之事忧闷,便回道:“儿臣最近国事繁忙,这事还是日后再做安排吧。”又对木易道,“今日不见,且先安排她住进芙蓉宫。”
田姬与听桐由木易带到芙蓉宫门口,木易细细交代一些事项,见其他安排的奴婢还未到,便让两人先进去,自己再去察看。两人踱进这宫中,田姬心中暗叹楚国七百年历史,一座隐没在众多宫闱之中的芙蓉宫亦精细华美到如此无以复加的地步。听桐四处环顾,忍不住轻声叫道:“这雕梁画栋,竟比齐宫华丽许多。”说罢又奔向那主座叫道,“小姐日后就坐这里,我先试试。”
田姬冷冷看她一眼道:“那并不好坐,且也不是你能坐的。”原来这一路上听桐已按捺不住,事事要参与打听,并明里暗里提点她是苏秦派来的,叫田姬使唤她不得,田姬早已心生不满。
“丞相若在,看我坐坐应该也无妨吧。”听桐笑道。
“自然是,不过当下我们已到楚宫,我是楚宫娘娘,你是侍女,依楚宫律,你且试试是否可行?”田姬不动声色,静色道。
听桐心里一紧,悻悻下来道:“娘娘说得是,奴婢日后不敢造次。”
田姬笑道:“我们都是齐人,来到异国,更应同心。”
后来的几夜,听桐躺在榻上,辗转难眠,一是因为背井离乡水土不服,二是因为她既受田姬训斥,又无法背离田姬,并且田姬作为新人进宫,一向以好色名于天下的楚王竟未召见,真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亦不知日后事情如何发展,他们那大计又如何实施。
这些天难以安神的,自然不止听桐一个。郑袖知道自己已被楚王刻意冷落,此时又添新人,且那子秦之事亦像一把悬剑置于在她心头之上。郑袖每日都早早卸了凤鸟花枝发簪,换了常袍,然而倚在榻上,饮蜜汁闻安神香,她依然心烦意乱。
这夜见小乔回来,郑袖立即迎上去问:“大王今夜去的哪里?”
“江篱宫。”小乔微微惊惶。
“又是她!那嬴盈都快疯了,大王如何又去!”郑袖气急,险些一挥手打翻蜜汁。
“夫人息怒。依奴婢看,大王不过是怜她而已。嬴盈如今时而疯傻时而如常,我今天去探,见她虽年纪轻轻,竟已有几缕白发。大王爱色如命,嬴盈再这么下去,不用多久,必会彻底失宠。”小乔轻声道。
“白发?当真?”郑袖转怒为喜。
“奴婢亲眼所见。”小乔静色道。
郑袖大笑道:“嬴盈,这便怪不得我,都是你不肯忠心于我的报应。”
郑袖披头散发,艳则至艳,此时却有几分狰狞。小乔怯怯看向郑袖,又吞吞吐吐道:“不过,近日又来了新人,据说是齐国第一美女……”
“你说的可是田姬?她来楚宫,大君还一次未见,应该不足为虑。”郑袖笃笃道。不过转念想起自己当初亦是郑国第一美女,不用太多手段即能让楚王盛宠多年,便稍稍有些收敛道:
“确实也不可太过轻心,我择日先去会她一会。”
“她必不及夫人貌美。”小乔恭维道。
郑袖轻蔑一笑,深深叹道:“我今夜终可安睡一晚。”
江篱宫。帷帐低垂,烛火摇曳。
楚王俯身想亲吻嬴盈,却不料嬴盈背身翻去,冷冷道:“大王,恕臣妾今日乏了。”
楚王已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受此冷遇,他顿了一顿,终于怒道:“盈盈,我已用了最大的耐性!体恤你没了孩子,我愿为你补偿,你若重承恩宠,再有子嗣亦不是难事,你却连日冷脸,三番五次,视我君威何在?”
嬴盈听楚王竟以你我相称,以表心意,已微微心软,却忽然记起他对子秦不查不问之事,便又像抱了必死的决心,冷冷道:“再有子嗣?大王可再给我一个子秦吗?”
楚王终于难忍,愤然起身道:“事已至此,子秦夭亡,并不是你我情愿,你若一再不依不饶,我又能对你如何?”
嬴盈背身饮泣,一动不动。楚王突然发现,她素日那乌黑云鬓中竟有丝丝白发,在桃红的锦帛文织衾被上尤其触目。她其实才过豆蔻几年,何以至此?楚王愣住,心中竟生起一丝嫌恶,那是男人对女人衰老丑陋最直接的本能反应。
加之他此时确实耐性用尽,心中怜恤也所剩无几,便想嬴盈亦该为自己的性情之烈付出代价,便冷冷道:“你既执意作践自己,不谷便随你。”
说罢再也不看一眼,拂袖而去。
权县县署。
屈由这些时日常来权县,一则确有些琐碎公务,二则实在放心不下他这兄弟。今日屈由要从权县回郢都,屈原牵马来送。这几月风波不平,屈由每次离开权县,竟都闪过不知何日再见的念头。
终于屈由忍不住说道:“原,你不如和我一起回去。你在外面,谁也放心不下,离家这么久,爹娘亦很想你。”
屈原苦笑道:“爹想我?我不在他眼前,不知为他省了多少烦恼吧。”
屈由笑一笑,叹道:“爹当初如何反对你来权县,你却忘了?”
屈原微微一愣,他怎会忘记,父亲对他一向严苛,而在郢都他闹出天大的事,都还是父亲替他收场,如今孤身在权县,接二连三的棘手之事,家里早有所闻,他单是想一想就知道父母何其心焦。
“父母恩,确是此生难报。然而自立成人,便是最好的报恩吧。”屈原略略动容道。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慌乱步履声,只见师甲从门外冲进来道:“大人,不好,人命案。百姓又都来了。”
屈原兄弟疾走到县署门外,见外面已黑压压的一片,百姓神色愤懑,三三两两叫道:
“此事甚惨!”
“屈大人要做主啊!”
屈原走近一看,勇伢子怔怔地跪在门口,他身边躺着一具血迹斑斑的白布遮盖的人形,腹部明显隆起。
抬头看到屈原,勇伢子才猛然哭出,浑身颤抖着磕头道:“屈大人,求您为草民做主啊!”
“这是怎么了?”
屈原上前扶他,勇伢子却已哭得不能起身,只拼命磕头惨声痛呼道:“屈大人,要为草民做主啊……”
“造孽啊!”其身边百姓亦动容,“如此伤天害理,权县真无宁日了。”
屈由径直走到那尸首前,一掀白布,现出一具身怀六甲鲜血遍布的女尸。
“一尸两命!”屈由切齿道。屈原扳住勇伢子的肩,恳切道:“凶手是谁?我必为你做主。”
勇伢子痛不欲生,哽咽道:“招远!”
原来,那刘歪嘴自与景连一众吃酒后,心中有了底气,决定不理权县新政,继续按以往的标准征收供尝。
而农奴前日好容易有了喘息之际,生活渐好,对新任县尹有了些许信心,面对刘歪嘴的家丁来收供尝,连成一片共心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