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枝寒觉得很冷,很痛。
玄铁将她束缚在寒玉做的榻上,整个丹田被剖开,金色的髓质的液体被阵法所牵引,一滴滴地落入旁边的玉碗中。
这是她的‘根骨’,她修炼乃至生命的根基。
似乎有人站在她的身边。
祝枝寒睫毛颤了颤,睁开沉重的眼皮。
两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年少女俯视着她。
左边的少年脸色很臭:“若早知道你会跑,我和横云就该紧紧看着,省的耽搁这么长时间!思月差点就……”
右边的少女警告似的叫了他的名字:“落星。”
少年愤愤噤声。
祝枝寒看着两个人演的这出戏,轻轻笑了。
落星横云,药宗双子,祝枝寒曾经最疼爱的师弟和师妹。
他们天纵奇才,是几百年都不一定会出一个的天赋极好的丹师,祝枝寒曾经真心地为他们感到高兴,现在……她只觉得好笑。
是她瞎了眼。
她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步的?
她想想……那是从三日前。
那日师尊把她叫到议事堂,她不疑有他,赶过去之后却遭到伏击,昏了过去。
再睁开眼,她敬爱的、光风霁月的师尊,正执刀剖开她的血肉。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为什么。
师尊温和地说:“思月之前下秘境中了奇毒,很难解,需要一味药引——玄阴体的‘根骨’。”
“枝寒,你是世上唯一一个玄阴体。”
苏思月是师尊近来新收的弟子,她的小师妹。
这个人的身上仿佛有种特殊的魔力,刚来到药宗就受到所有人狂热的喜爱,想不到连师尊也……
祝枝寒冷静地说:“您知道我厌恶她,不可能为她续命,所以直接把我绑到了这儿。”
师尊——美艳的女人爱怜地拂过她的脸颊,拨开她被冷汗打湿黏在肤上的雪发:“你乖一点,也少痛一点,嗯?师尊记得你最怕疼了。”
祝枝寒闭上眼,眼睫颤抖了一下。
在那之后,祝枝寒装作心灰意冷不再抵抗。
这一举动果真降低的师尊的警惕心,她找到空隙,用一个傀儡替代自己,逃了出去。
四处有巡逻的弟子,山门亦有人把守,她捂着简单处理过的还在往外渗血的伤口,浑身被冷汗浸透,蜷缩着躲藏在角落。
她不确定究竟有多少同门在协助师尊,思来想去,最终选择传讯给宗门外的两位至交好友——天镜宗的少宗主与合欢宗圣女,她在秘境和历险时结识,可以互相交付后背的生死之交。
如果说还能有谁可以帮助她,那就是她们了。
祝枝寒在赌,赌她们能不能在师尊搜寻到她时赶到。
但她赌输了,以她从未想过的方式——二人寻来的时候直接攻击了她。
她是丹修并不擅长战斗,又有伤在身,很快被擒住,只能看着少宗主给师尊传讯。
或许是她当时的神情很错愕,少宗主顿了顿,向来骄傲明媚的小姑娘头一回别过脸,道:“思月需要你……别怪我。”
圣女则更坦诚些,那张摄人心魄的脸上虽有不忍,更多的是决然。她轻声说:“枝寒,你还记得我当初和你说的么,我一直有想要找的东西。现在我找到了。”
原来她们早就认识了苏思月,原来她们知道师尊的计划。
事情已成定局,祝枝寒半晌笑着摇头:“我们认识了十几年,她和你们认识多久,几个月?几周?我想问一句,师尊也好,你们也罢,为什么都选择她?”
圣女沉吟了片刻,说:“思月与你不同,她虽然冒失,但……对所有人都很好,毫无保留,她是个善良的傻子。”
“仅仅是这样?”
“仅仅是这样。”
祝枝寒说:“我知道了。”
摄魂铃响了三下,她昏过去,再次醒来到了如今。
她又被绑回来,还有落星和横云做看守——她疼爱的师弟和师妹,也甘愿做了帮凶。
横云掏出一个瓷瓶,递到她嘴边,语气淡淡:“大师姐,根骨马上就要取完了,喝了这个吧,睡一觉,会走得轻松一些。”
祝枝寒闭上眼:“其实是怕再生其它变数吧……横云,你以前是这么假惺惺的人吗?”
横云没有否认,见她闭眼,以为她是认命了,瓷瓶凑得更近。
却听得锁链拽动的哗啦声——
横云一时不察,被猛地撞开,瓷瓶脱了手,落在地上摔碎了。
“你!”
落星冷眼旁观,此时冷笑:“都叫你不要心慈手软,她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不值得留情!”
说着手中结印,有四枚灵气凝聚而成的尖锥悬浮在半空。
往下一指,这四枚尖锥便往下刺去,洞穿祝枝寒的掌心和脚腕,鲜血四溅。直至尖锥刺入寒玉床,钉死,才止住去势。
“这样不就好了。”落星说。
横云没有反驳。
过了一会儿,她从储物袋又摸出个小瓷瓶,这次是卸了祝枝寒的下巴,硬灌下去。
祝枝寒仅在最初泄露了一丝闷哼,便再没发出声响。
雪白的发丝凌乱,女人浑身被汗浸透,伤口溢出的鲜血在玉白冰面静静流淌开。
半晌,祝枝寒肩膀抖动,沙哑地低笑。
“哈,哈哈。”
她笑得越来越大声。
因为生来病弱,她必须要时刻控制自己的情绪,从来没有笑得这么畅快过。
落星感到莫名:“你疯了么?”
横云却面色一变:“不好!”
然而横云发现得太晚了。
“咳,咳……”
祝枝寒笑得咳嗽起来,咳出的却是血。
刺目的鲜血从她嘴中溢出。
人人都知,药宗那病弱的大师姐有一张十分漂亮的脸,眉黛青颦,面如寒玉,哪怕再厌恶她的人,也没有办法对这张脸说半个否定的字。
此时那朱红沾染了唇瓣,像涂了口脂,更显出一种令人心惊的凄艳。
祝枝寒一字一顿:“你们以为能把我牢牢掌控在手心?太好笑了。”
通过这几日的观察她便看出来,要取这根骨,需得活取,最好还是醒着取。
祝枝寒也是丹师,明白这种药引少一分便会作废,所以只要她一死,药便永远做不成。
本来为了防止这种情况,阵法上是有限制自尽的禁制的,但她们小瞧了祝枝寒。
祝枝寒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玄阴体,她比她们以为的懂得的还要多。
“……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现在还不可以死!”
横云拼尽全力想为祝枝寒续命,珍贵的天品灵药不要命的祝枝寒嘴里灌,但祝枝寒的身体就像一个漏了很多孔洞的筛子,生命力不断的散去,留不住,补的还没有散的多。
横云也很快意识到这一点,捏着瓷瓶的手悬在半空。
落星眼睛都红了:“你就这么厌恶思月?她是你的小师妹啊!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祝枝寒眨了眨眼。
眼前浮现出一个个黑斑,她安心地弯了弯唇,平静的说:“是啊,我很厌恶她,很厌恶很厌恶……”
从苏思月入门,折了她精心养育的千瓣金莲、吃了后山灵池里她喂了好久的锦鲤开始,她便很讨厌她了。
可是讨厌一个人有什么错?
她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苏思月的事,仅仅是避着她,不对她笑。
她们凭什么理所当然要用她的命,去换苏思月的命?
就因为苏思月‘善良’?
是,她很吝啬,她的温柔和爱只有一点点,做不到苏思月那样,‘毫无保留’地对陌生人好,可她从来没有对不起她们!
她很少去信赖一些人,可她从来没有怀疑、防备过她们。
而她们把她全盘否定了,她们利用了她的信任。
待她极好的师尊、可爱的师弟师妹、可托付后背的友人,全都是假的。
她的这辈子就像个笑话。
寒玉床好冷啊,她最怕冷了。
不过好在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祝枝寒闭上了眼,声息渐渐弱下去。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似乎听到了什么落地的碎响,有人在叫她,很执拗很绝望,像是被抛弃了的小兽的哀鸣——是她师弟和师妹的声音。
大概是错觉吧。
这么想着,她坠入沉沉的黑暗中。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她出生于富贵的凡人世家,生来便体弱多病,六岁那年,云游的道士路过她家门,留下断言——她注定早夭,活不过及笄。
在那之后,她便被搬到另一座院子,闷在屋子里整日喝药,很少再见到爹和娘。
有次她真的很想念爹娘,哭着吵着要见他们,奶娘悄悄抹泪,面上却作出严厉的样子,拿个竹片轻轻点在她掌心,说:小姐不许哭,大悲和大喜都对身体不好,老爷和夫人看到要担心的。
她点点头,艰难止住眼泪。
第二年,府里挂了红绸,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在她身边服侍的丫鬟偷偷告诉她,夫人生了个小小姐,给每个下人都发了碎银呢。
她比去年要年长,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沉默了很久,没有哭也没有笑。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她从小童长成姑娘,住在偏院,有时能透过高高的院墙,听到外面的欢笑。
随着及笄将近,某一天,她忽然意识到,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不想死,她想活。
如果要死,她至少不想死在这高高的、死寂的大院里。
于是她做了这辈子最大胆的事——她拿着这些年攒下的银钱,偷偷跑了出去。
她是幸运的,刚逃出去不久,便碰上仙盟每三十年一度的大选。
只要通过大选,就能踏上通天的路途。她意识到,这是对她而言极其珍贵的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她必须要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