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Memory嘈杂得过分。
原因在于场子里换了个驻唱歌手。
是个年轻妹子。
走的摇滚路子。
五颜六色的布帛拼接成的不规则连衣紧身裙,鬼画符的浓郁妆容,枯干卷毛爆炸头,脚上的黑色铆钉皮靴随着她的蹦蹦跳跳恨不得将舞台踩塌似的,搭配吉他、贝斯、键盘和架子鼓交汇出的震耳欲聋,放飞自她喉咙里撕扯出的高亢嗓音。
倒没唱得多糟糕。只是……阿金很有眼色地捕捉到浦开济脸上漫出的那点坏情绪,问酒馆的戴老板为什么突然改风格了。
平日Memory店如其名,演绎的多为怀旧歌曲,从外到里清新又复古,十成十贴合这座东南亚小城的气质。
“她啊?新来面试的小姑娘。”
戴老板不惑之年,两年前来泰张罗生意的巴蜀人,古城里的产业不少,除去这家小酒馆,分别还有三家民宿和两家餐厅,偶尔兼职地陪,以上全是他的副业,主业不详。
此时他站在吧台里,手腕翻转,绕后背抛掷酒瓶,另外一只手迅速向外反抓,连番花式动作极为惹眼。
而更为惹眼的是他调酒的整套工具,发泡器和烟枪还算正常,针筒和量杯出现在一个酒馆的吧台上,不得不叫外行人惊奇。
惊奇的人里不包括阿金。他见怪不怪,顺手给他拎只干净的空杯到跟前:“之前的歌手又走了?”
“是啊。说外面不好混,准备回老家。”戴老板将调好的酒倒入空杯。
阿金捂住半边耳朵,瞥一眼小舞台上跟抽了羊癫疯似的身影:“那这位不合格吧?很赶客。”
戴老板专注在自己新调制的鸡尾酒上,小声自言自语,旋即朝一直没说话的浦开济招手:“孔明兄,快来帮我看看,我调出来的为什么不对?”
阿金喷笑。笑的不是其他,正是戴老板对浦开济的称呼。
察觉浦开济递过来的眼神,阿金强行憋住。
浦开济走进吧台,戴老板让出位置给他,自己站一旁观摩。
分子鸡尾酒,不是新鲜玩意儿,早几年随分子美食学一同风靡起来的,以传统鸡尾酒为基础,先将材料结构分解,然后以分子料理技术合成一杯新饮品,改变液体的状态成泡沫、啫喱或其他【注】。
浦开济不是调酒师,没戴老板那么多炫目的花招,但同样的工具、同样的材料、同样的步骤,到浦开济手里便如戏法,不消片刻散发如干冰般的腾腾雾气。
雾气遮挡住浦开济的其余动作。
待雾气稍稍退散,只见透明酒杯里,似液体又非液体状之物,呈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清晰分层。
“精彩精彩!”戴老板拍掌呼叹。
浦开济宠辱不惊,一一将量筒等工具放入水槽清洗。
阿金代替他接受夸奖,厚脸皮俨如当事人,没少得意,屈指轻叩吧台玩笑:“戴老板是不是得交一交学费?”
忽然一只手凭空伸来,掠走那杯颜色漂亮的艺术品。
酒杯晃动,色彩交融,尽数淌入两片殷红的唇间。
空杯子放回,女人纤细的身体靠上吧台往前倾,微张的嘴唇对准浦开济的方向喷出冰冰凉凉的残余雾气,不知前情的人得以为她刚抽完一口烟。
“小哥哥,你长这么好看,技术又好,要不要做我男朋友呀~”
声音娇嗲粘腻。
阿金起一身鸡皮疙瘩,辨认出她是方才舞台上唱歌的那位。
主动搭讪浦开济的人不少,可上来就这么直接的,他也头一遭遇到。
阿金在浦开济掀眼皮的时候咽了口唾沫,连忙献身当拦路虎:“小姑娘,他家里有老婆。我单身,还是我来给你当男朋友。”
她闻言转过脸。
近距离之下,阿金发现她的样貌不同于她非主流的打扮,是清纯温婉挂。
一双典型的桃花眼,不算大,但双眼皮又宽又深,内眼角微微往下勾,眼形弧度极为流畅,于眼尾处上翘。她托腮打量你的时候,瞳仁灵动,满目流光,尤其楚楚可人。
该死的心脏砰砰砰跳。阿金不由自主。
而她很快笑吟吟点头:“好啊。”
哈……?阿金瞠目结舌。现在的女孩子都这样随便的?
当即他的手臂被她驾轻就熟挽上。
她嗓子谙几分懒懒鼻音,依旧带笑:“老板,我现在是你朋友的女朋友,我能在你的酒馆上班吗?”
“……”
—
戴老板带人到后边的办公室正式面谈。
阿金让酒保重新给他调杯酒,边喝边感叹世风日下:“还带这么玩的。”
酒保笑嘻嘻:“敢戏弄我们金哥。我支持金哥你给她点厉害瞧瞧。”
“小丫头片子而已,我和她较什么真?绅士风度呢?”阿金轻嗤,“作为一个男人,我不能无视一名女性的求助。”
彼时她的眼神,好像特别需要这份工作。
反正于他而言举手之劳,借个女朋友的身份给她无所谓。
见浦开济洗完工具从吧台里出来,阿金有意悄声又和酒保说:“她一开始可不是要打我的主意。”
浦开济看了阿金一眼。
阿金面色一整,夸道:“说起来她挺机灵的。”
其实她那话的要点不在于“女朋友”,而在于“朋友”。戴老板是个长袖善舞八面逢源的人,至少在当时的情况下,不会当着他的面拒绝她,要不然等于间接否认他们不是朋友。
浦开济对阿金的后文浑然不感兴趣,起身去厕所。
酒馆的厕所仅一间,不分男女。
浦开济前脚进去,猛地一道花蝴蝶般五彩身影仓皇撞进来,快速锁上门。
“帅哥不好意思,救个急,先委屈你和我——”
一抬头看到是他,她的表情斑斓起来,声调自如地切换为莺歌燕语的婉转:“小哥哥,好巧。”流眄生波的双目有所期待地往下瞄,“你来这里放水呀?”
浦开济不予理会,要开门出去。
她用身体挡着门锁,对他翻媚眼儿:“你放你的,我保证不看。”
说罢她抬手遮掩眼睛。
浦开济攥住她的手臂,往旁侧拽她。
空间有限,窄小|逼仄,即便她被迫歪斜了身子,也一下按住墙壁作为支撑堵回来:“我都说我不看了,你怎么这么小气?还对女孩子动粗?”
“让开。”浦开济稍许不耐。
“原来你会说话啊。”她眼里惊喜,如跃动春光,“我以为你是哑巴,怪可惜的,白白浪费一副好皮囊。”
门外传来人声。
浦开济的嘴霎时被她的双手捂住。
她压低声,带几分紧张的喘息和几分撒娇的威胁:“我可是你朋友的女朋友,你不能陷我于不义。”
鼻端是来自她身上的淡淡香气,浦开济盯着她鼻尖冒出的一点汗,眼神无波澜地将她的双手反剪到她腰后。她没防备,一下被他反手按到墙上。
“你——”她脸贴着墙壁,亮黑的瞳仁掠过愤懑,眨眼的功夫,她蓄满盈盈泪水,嘤嘤控诉,“你怎么这样对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你太过分了。”
浦开济眼神依旧沉静,丝毫不怜香惜玉地推她进墙角,松开手,拉开门,兀自走出去。
厕所的门关紧,咔哒一下由里面重新锁住。
浦开济瞥一眼,目光淡淡冷冷。
吧台前,两名五大三粗的陌生男人正拿着照片问戴老板话。阿金站在戴老板身边凑热闹,表情充满探究。
浦开济远远瞧见戴老板摇头,待他走回吧台,戴老板已将两名男人客客气气地往外送。
“喂。”阿金脸上挂着八卦二字与他分享,“之前那女人不知道惹什么麻烦事了,有人在找她。不过照片和她本人长不太像,戴老板不知道是没认出来,还是不愿意生是非,所以没承认自己见过。”
浦开济轻描淡写“噢”一声,事不关己起身:“走吧,该回去了。”
“这就走了?”阿金错愕。往常每个月的这一天,不是都要呆到酒馆打烊为止?
浦开济未解释,客观建议:“也可以我先回去。”
“哪有我一个人留着的道理?我又没事。”阿金跟上他,只是不自觉一步三回头。
浦开济径自戴上安全帽,没等他,骑上Vespa,发动机沉沉地突突突。
“欸!你别那么快!”阿金也启动座驾,紧随其后汇入古城夜晚的车流中。
半道,阿金改行程去八爪家吃宵夜,浦开济没兴致,一个人回住所。
一个多钟头后,阿金打来电话时,他正将曼妥思加入苏打水里。
因为岔了一秒神,动作慢一步,没能及时将试管开口的索引卡挪开,碳酸爆发得过于|迅速,眨眼液体漫得满桌都是,甚至流到地上。
浦开济摘下手套随意丢桌上,划开手机的免提接听。
阿金让他帮忙到岔口的歪脖子树下接人。
“什么人?”
“东边的屋不是空出去出租?有人订了。我刚从八爪家离开,赶不回去,你是半个房东,你先处理。”
“你可以发个定位,让租客自己走。”
“我们这里的位置不是偏了点?定位只能到歪脖子树,人家转不明白方向。语音里说不清楚。就拜托你去接一接吧。对方是姑娘,一个人大晚上的在外面不安全,你体谅体谅。”
讲那么多,最后一句仿佛才是阿金的重中之重。
浦开济带上钥匙出门。
两百多米的距离,步行不到三分钟,歪脖子树繁茂的树枝随风晃动,影影绰绰。树下确有一女人孤零零的背影。
树上不知有什么好看的,她仰着脑袋张望,一手托扶在行李箱高挺的拉杆上,另一手掐腰,好像随意站立也不忘拗个曲线玲珑的万方姿态。
他的脚步并不轻,她却似没有察觉,仍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