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田醉倒在了那春风一样的笑容里,面红耳赤、豪情满怀,说话都是醺醺然:“记住你的话,千万别逞强。有二哥在,饿不着你。别说一时,就算管你一世,二哥也愿意!”
(一)
民国十二年春,北京。
张家田坐在茶馆里,听说书先生讲《唐伯虎点秋香》,听着听着,心思就飘了,飘到一个大姑娘身上去了。
他今年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光棍一条,正是娶妻生子的年纪,然而无妻无子,所以不想大姑娘才怪。其实他生得人高马大、小白脸,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家里还有一座现成的小院子,照理来讲,讨个老婆是不为难的,问题是他不肯按照道理活——张家原本是贩粮食的,不富也不穷,结果惯出了两个游手好闲的儿子来,等到老两口子先后走了,余下这俩儿子“兄弟同心”,也没多久,就把小小家业败去了大半。张家田是老二,算是兄弟中比较智勇双全的那一个,老大张家粮在智的方面略微欠缺一些,去年惹到了本地一个有名的大混混,被大混混一仗打得没了影子——没死,也不知道是逃去了哪里,反正这人就是没了,连根头发丝儿都没留下。
家粮一没,家田就独自撑了门户,自己过得也挺好,唯一的问题就是入不敷出、总闹饥荒。饥荒的问题尚未解决,他又动了春心,看上了人家叶家的大小姐,叶春好。
春好今年十九岁,生得是:削肩长颈瓜子脸,芙蓉为面柳为眉。去年剪了头发,鬓发弯弯地掖在耳后,留一层齐齐的薄刘海,瞧着越发洁净伶俐。叶家本来也是买卖人家,叶春好的爹做生意,大概是小钱挣腻了,年过半百时起了邪心,开始拿出大笔金钱做投机生意,结果生意没做几年,就忽然蚀了大本,连铺子带房产全卖了,都抵不上债务。
叶老爷子自己溜了个无影无踪,留下的一个姨太太,也带着亲生的小儿子卷包逃走。叶春好本来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学生,如今瞬间成了孤家寡人,并且贫困潦倒,还得负责还债。
张家田作为她邻居的邻居的邻居,平时常看见叶春好上学下学,心里早就有了这么一个美人的影子,如今美人落了难,他立刻嗅着气味找上门去,想要英雄救美。
他没想到,那美人竟然并不要他这个英雄来救。
叶家已经被债主子自行瓜分完毕了,房子、院子都没保住。叶春好收拾出了一只大皮箱,随时预备着搬家。张家田这些天总来帮忙,她和他熟了,因他在家排行老二,所以她便唤他一声二哥:“二哥,你来得正好,我除了这只皮箱,还有一箱子行李,将来我若是搬离这里了,那一箱子行李,暂存到你家里几个月,成吗?”
张家田一愣:“你要上哪儿去?”
叶春好答道:“这房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让人收走,我同学家里有一间小空屋子,我已经和她说好了,到时候就把那间屋子租给我。如今趁着还有时间,我打算出去到处走走,看看自己能不能谋到一份职业。”
张家田听了这话,吓了一跳:“你胡说什么呢?”
这回换了叶春好一愣:“我不赚钱糊口,怎么活着呢?”
张家田这才反应过来——他老觉着大姑娘想要赚钱,那就只有往下流那条路上走。要不然她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能干什么?就算是给人缝缝补补、洗洗涮涮,那也都是力气活儿,凭她的细胳膊嫩手,干那些粗活,还不累断了骨头?
“你别胡想了。”他正色说道,“咱们街里街坊的,我能看着你挨饿吗?糊口的事儿不用你惦记,我管得起你一天三顿饭。要不然你这年纪轻轻的姑娘走出去,不受欺负才怪了。”
他这话说得诚心诚意,一点也没有要趁火打劫的意思,即便叶春好并不因此感激得以身相许,那也没关系,他白养着她也不委屈。而他说这话时,叶春好一直抬眼看着他,神情是温柔坦然的,锐利藏在了瞳孔里面。
“你是好人,我知道。”她开了口,心平气和的,声音特别好听,话说得特别讲理,“可我也没有因为你好,就死吃你一口的道理。”说到这里,她展颜一笑,“二哥,你甭管啦!我毕竟上了这么多年学,能读书能写字,这点本领,多少应该也能值一点钱。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我不逞强。”
说完这话,她又是一笑,笑得眉目弯弯,真有满面的春色与春光。张家田本是在呆看着她,她一笑,他傻乎乎的,忍不住也跟着她笑了。
“行!”他醉倒在了那春风一样的笑容里,面红耳赤、豪情满怀,说话都是醺醺然,“记住你的话,千万别逞强。有二哥在,饿不着你。别说一时,就算管你一世,二哥也愿意!”
张家田这么说,完全就是话赶话,他想横竖叶春好吃不了苦,终究还是要投入自己的怀抱。说完这句话,他回家就开始拾掇起了屋子。爹娘留下来的这所小院子被他们兄弟住了几年,住得仅比马圈好上些许,无论如何也迎接不了美人,所以他悄悄找来裱糊匠,先把四壁和天棚糊了个雪白。
然而就在他买来新棉花,要雇隔壁的老婆子给叶春好絮棉被时,消息传来:叶春好居然真找到了一份差事!
她到雷督理府里,给雷督理的三姨太太当家庭教师去了!
做家庭教师,管吃管住,一个月二十块钱的薪水,是好老妈子的两三倍。这倒也罢了,问题在于“督理府”三个字——叶春好若是住进了督理府,那么他张家田一介草民,可怎么进去瞧她呢?
张家田坐在家里,守着二十斤新棉花,傻了眼。
借酒消愁地过了小半个月,张家田渐渐看不起自己了:为了个小娘们儿要死要活,真他妈的不是男子汉!
为了恢复自己男子汉的身份,他剃头刮脸洗了个澡,重新上街见了天日。他这样的野小子,身边兄弟最多,从来不缺玩伴,然而今天他自觉着臊眉耷眼,不由自主地就要贴着墙边走,生怕让人瞧了去。小兄弟们都知道他看上了叶家大小姐,还都知道他这回得了机会,十有八九是要美梦成真、把那落了难的叶美人儿娶回家里。可是谁知道叶美人儿那么要强呢?谁又能想到这年头的大姑娘念了书,居然也能凭着学问挣饭吃呢?
说来说去,都是无解。他溜达进了天桥附近的一家茶馆里,想着闲坐一阵,打发光阴,哪知道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开了腔,讲的竟又是男欢女爱的红尘故事。他不想听,可架不住字字句句往他耳朵里钻,说书先生一提秋香,他就想起春好,像中了邪一样,满脑子都是春好,只有春好。
忽然间地,他心一动,一个念头浮了上来:“我怎么就不能学学唐伯虎呢?”
唐伯虎能为了秋香进华府,自己当然也能为了春好进雷府。若是实在进不去,那没办法,只好再想新主意;只要是有希望进,那自己就必得试一试!
进去之后,首先就要想法子把春好这份差事搅黄。那姨太太虽然是个女人,不能把春好怎么样,但雷府里还有个身为男性的督理大人呢!
雷督理的大号叫什么,他说不上来,这些年来连番打仗,胜者为王,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个将军那个司令的尊姓大名,简直记不过来。但张家田可以确定两点:第一,这雷督理没死,此刻确实是个活督理;第二,雷督理好像是一点也不老。
换言之,督理可能看上春好,春好也可能看上督理。
这么一想,张家田就彻底坐不住了。事不宜迟,他得想法子去!
(二)
张家田有个兄弟名叫侯三,侯三的四姑原来是在阔人家做奶妈子的,认得许多同行。于是张家田给侯四姑送了四斤槽子糕和两篓上等水果,侯四姑便把他介绍给了雷府的李管家——该管家在当年还不是管家时,曾与侯四姑有过一段露水情缘,到了如今,人老心不老,二人偶然见了面,还要眉来眼去地传情。
雷府的门房正好缺个听差,侯四姑不来说情,那李管家也打算要出去雇个小子,侯四姑发了话,他乐得答应,做个人情。及至见了张家田本人,李管家反倒犹豫起来——他只是想添个小厮在门口,平时扫扫院子跑跑腿。让眼前这个仪表堂堂的大小伙子干这种杂活儿,怎么看都是埋没了他。
“好。”他沉吟着说,“你先干着,将来……”
没有后文,因为他不了解张家田的本性,所以不敢贸然地许大愿。张家田别有居心,也没打算在雷府出人头地,所以对着李管家笑了又笑,他装傻充愣地也没说什么。按照李管家的指示,他这天清晨在雷府大门内的长板凳上一坐,等着听候差遣。
坐了半个时辰,他坐不住了,溜达到门外东张西望,又仔细端详这雷府大门的气派模样。雷府门前是一片平整的开阔地,红漆门柱,红漆大门,门外左右各有一座门房,清晨阳光照射着那高墙头上的碧绿琉璃瓦,照出了上方一片星星点点的辉煌。大门开着一扇闭着一扇,两旁站着荷枪实弹的卫兵,卫兵像假人似的,纹丝不动,莫说表情,连眼珠子都不转。张家田不是个乡巴佬,可若不是这大门内的叶春好勾了他的魂魄,他也绝没有胆量站到这样的两扇大门前。眼角余光瞄着那两个卫兵,他心里还是有些惴惴的,因为都知道大兵有枪,敢杀人。他平时在街上打架斗殴,谁都不怕,唯独不爱招惹大兵,就是怕吃枪子儿。
“当大官是好。”他想,“光是大门口的这份威风,就够吓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