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年,京城大学府。
学堂内,几扇窗牖微开,泄了丝微光进来,慢慢跳将到趴俯在桌案上的少女脸上。
如嫩玉般的面容染上些许粉色,长睫颤颤,掀开时露出一双漫着水雾的眸子。
谢知鸢迷迷瞪瞪地醒来,眨巴了下眼。
周遭空无一人。
齐整的紫檀桌案摆着净笔的小玉壶,台上的纹豆形嵌铜琉璃香炉,袅袅吹着细烟。
她呆愣片刻,指尖无意识揪住垫在胳膊下的经纶,片刻后薄红自耳尖蔓延至脖子。
梦中那人清冽的气息宛若将她罩得密不透风,明明眸色冷淡,手却滚烫。
现下肌肤上还有被滚烫大掌寸寸抚过的颤栗感。
怎么办......
现下连打个小盹也不安生。
谢知鸢近日来一直做着同一个梦,梦中画面宛如亲历,只是......其中污秽令她不堪其扰。
她闭眼,想要甩去脑中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
“知鸢?”雕窗自外被拉开,天光乍然破开屋内昏暗,露出窗外粉白棠花与少女的娇颜。
谢知鸢侧眸望去,耳边的天青色玉坠微摇曳出漂亮的光泽。
窗外的少女对上她略显茫然的视线时,笑着催促道,
“都什么时辰啦,怎的还在睡,快与我出来玩!听说学府那些有名的公子哥们将在草场踢蹴鞠呢!”
另一个少女将她从窗边挤了下去,也凑过头来,玉雪可爱的面上满是促狭,“领头的是明霏她哥与三皇子,咱们给陆世子叫好去!”
谢知鸢听到那人名字登时一激灵,好似小狗的肚子被挠时,不自觉翘起小脚。
梦中场景复映于眼前,她犹豫了片刻,又不想打搅了她们的好心情,忙应了声“这便来”。
她声音极细又极软,轻轻的应和也透着嫩嫩的甜。
谢知鸢起身将粉白襦裙上的褶子压平,把额前青丝别到耳后,这才推门朝外走去。
大衍并未设过多男女大防,女子地位虽仍要低些,可自出了几任女帝之后,历朝历代男女皆可为官。
这京城大学府更是由当今圣上扶持,奉行“有教无类”,男女一道读书。能入学者无非家世显赫抑或才华横溢两种。
门外春光正盛,微风拂带发梢,两名妙龄少女在晨光下裙袂微扬,见她出来,带着她朝草场行去。
“听说这回崔顺那帮人还设了什么赌局,”赶在前边的赵真真回头,透着点婴儿肥的脸上满是犹豫,“就是不知投给谁才好。”
陆明霏揽着谢知鸢的胳膊,闻言轻嗤一声,“那必定得全都压给我哥,这还需想吗?”
她的嫡亲哥哥是陆明钦,如今便是他带头与人在草场比试蹴鞠。
听到那人的名字,谢知鸢手指不自觉揪紧了襦裙,留下浅浅的印子。
—
大学府占地极广,回廊错落,飞檐重脊,因着设了射御科,还有着不小的草场。
她们到时,草场外围已挤满人,锦衣华服的少爷小姐们头顶彩棚,坐在木椅子上,瞧过去乌泱泱一片,嬉闹声更显盎然。
正聊着天,少女们已来到一处角落,那摆着一张木檀小几,还有几只木凳,头顶郁木葱葱,从这望去,整片场地竟一目了然。
几人入场时吸引了不少目光,其中便有人开口问了。
“陆小姐身边的是哪家的小姐呀,生得真好看。”问话的是个因父调动回京,刚转到大学府的姑娘。
身旁众人随着她的视线望去,目光所及之处,粉裳少女静静坐着,似铺展开画卷里的黑白山水沾上抹丹霞。
眉间却压着与面容不符的懵懂。
“她啊,叫谢知鸢,不过是个商户之女,”旁边有人接话,“她母亲未出阁时是陆府的庶女,也算陆小姐半个表妹了......”
镇国公府陆氏,是大衍的开国勋贵,百年来屹立不倒,颇受皇帝宠信,自是显赫。
“生得美又如何,商户就是商户,上不得台面,”另一位锦衣少女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意,末了又捂捂嘴,“听说啊,不少高门公子上赶着去他们家,不过都是要她做妾。”
姑娘们相视,皆笑作一团。
“哦~”问话的那姑娘了然点头,再看向谢知鸢时,目光便带上几分轻视。
大学府虽接纳寒门商户,但也是个名利场,人人眼中自带杆秤。
平日里各自抱团罢了,如今混入一个与显贵关系匪浅的谢知鸢,这处境难免有些不尴不尬。
京城的孟春最是多变,前两日才裹挟着寒峭细雨,今日却又艳阳高照,贵女们
“阿鸢,”赵真真从衣袖中扯出条帕子来,抬首便见谢知鸢远远望着彩棚的另一头,视线不禁跟着追了过去,“这是在瞧些什么?”
谢知鸢清浅地收回目光,她抿唇一笑,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没事没事,赏春景嘛!”
赵真真听此疑惑四望,手中的帕子被扇的飞快,想不明白这光秃秃的草场有何可赏之处。
“快也给我扇一点,”陆明霏凑过来,她甩甩雪青色衫衣,“如今转热,春衫怕是不够了。”
谢知鸢瞧见她满脸生无可恋,不免笑了笑,只思及方才少女们望向自己的讥讽神色,她稍垂长睫,掩住眸中失落。
若是被她们知晓,自己还妄想染指表哥,那目光怕是要将她吃了去。
蓦地,泱泱人头处传来喧闹声,谢知鸢思绪收拢,她抬头朝草场望去,却见一道挺拔的身影利落地自马上翻下,踏入场中。
那人着一身明黄色蹴鞠服,袖口被挽上去,露出一截精壮的手臂,本该是稍显俗气的颜色,在他身上却更显浑然天成的张扬。
明明腰背挺得笔直如松,可他那周身散发的慵懒散漫气息,倒叫人觉得矛盾却自然,
“那位是?”那位刚入京的姑娘用手撑开帕子,掩嘴又问。
一旁的贵女好笑地看了眼她,“感情是净挑着好看的问了?”言罢,她轻轻摆了摆团扇,面上带了几分矜然,“这是三皇子宋誉景,当今太子的嫡亲弟弟。”
“三皇子为人虽肆意了些,课业考核却样样显眼,若非皇嗣不能参与评比,怕也是可以与陆公子争争那‘第一公子’的。”
另一个少女抢着补充,可此话一出,倒有不少小姐冲她瞪来,甚至连边上金丝彩棚内的安和郡主都朝这边露了一侧娇颜。
“三皇子天潢贵胄,吾等不便评论,可陆世子才华横溢,超凡脱俗,这‘第一公子’的名号,是万不可能被夺的。”
那边贵女们犹在议论纷纷,这边谢知鸢在望见那道明黄时,却不由自主忆及三月前的那段经历。
想到那锐利的眸光与压迫的气息,眼睫微颤。
“真骚包,”陆明霏转眼又瞧不少贵女们扎堆守在草场边缘惊叫,狠狠地撇嘴,“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因着三皇子老是要与陆氏兄妹作对,导致她看见那人便烦。
她手中从赵真真那抢过的帕子扇得飞快,呼啦啦的风吹过发丝。
赵真真弯腰从小几上抓了把瓜子,她歪头想了想,公正道,“别的先不提,三皇子这次御科还拿了第一呢,往日不都是你哥拿头名的吗。”
入大学府的四年里,陆明钦样样考核俱为头名,可上回却被宋誉景压了一头,着实让人讶异。
不等陆明霏回话,谢知鸢先急了,朝着赵真真微倾身子道,“这回是因着表哥他生病了,”
她神色认真,字字都似乎在饴糖里翻过一遍,含在柔软的舌里,软糯清甜,
“不然的话,这头名一定会是表哥的。”
话音刚落,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兀地自身后几步之处的林荫道上响起,
“明钦啊,未曾想你这小表妹竟如此信任你呢。”
谢知鸢吓得朝身后望去。
不远处走来两名身姿高挺的少年,谢知鸢的目光却不自觉放在其中一人身上。
那人明明着一身玄色束袖蹴鞠服,隐隐勾勒出极富力量感的轮廓,额上系着同色银边缎带,却未掩半分清贵。
此刻那双淡漠眼眸望过来,如空如雾如云般,分辨不出是什么情绪,却又压着沉沉气势。
谢知鸢从没见过表哥这副装扮,一下子看得有些忘了掩饰目光。
反应过来时,她又如往常般怯怯低下头,未曾看见那人眼中距离感稍退,嫩白小手无意识揪着裙角,小声唤了声“表哥”。
陆明霏也喊了声“哥”。
周边的贵女们都不自觉将目光投向这边,暗自欣赏着“第一公子”的风姿。
陆明钦走过来,他身量极高,肩膀宽阔,日光投下的影子将谢知鸢牢牢罩住。
“此处看的可还清楚?”
他声音是如人般的冰冷低沉,可压在喉间的,却是磁性。
谢知鸢点点头,却不敢再抬眸。
她虽本也爱慕表哥,但这种爱慕是日日放在心头的珍之又重,是窗前不染尘世的一点月光,是以做了那样轻浮的梦后,她便不知要以何姿态面对他了。
一旁的陆明霏在陆明钦面前倒是十分恭谨,全然不似平日里张扬,说话也紧张得结巴起来,
“哥,额,那个,我们投了不少银子......”
谢知鸢揪着裙角也跟着点点头,乱成麻的心绪中竟还能抽出一丝来担忧自己的银子,她可将自己所有的家当压进去了。
恍惚间,头顶传来那人的淡淡的声音,
“不会输。”
似乎输赢都掌握在其手中,又似乎并不在意这点小事,但奇异地不叫人觉得狂妄,反而理所应当。
谢知鸢没忍住抬眸望了眼陆明钦,却也正好撞着了他凝视过来的目光。
陆明霏觑了眼陆明钦的神色,“那便好,咱给宋誉景点颜色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