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清晨,朝阳的温度里夹杂一丝寒意。
高楼林立的城市中,觅食的麻雀早早离开了在绿化带上的窠巢,其中一只停驻在了一栋新修公寓的一户阳台上,轻轻地啄了啄窗子。
朝阳穿过没有掩实的窗帘之间,温柔地落在了昏暗的室内。一窗之隔,窗外是树影婆娑、鸟声啁啾,窗内是震耳欲聋的闹铃声。蜷缩在被子下的人嘤咛了一声,伸出了一只素白纤细的手,稳稳扣在了手机上,随后利索地将其连带着充电线一块扯进了被子下。
室内又回归了先前的寂静。片刻后,被子下的人缓缓直起了身,被子从她的头顶滑落到了腰间,一头如绸缎一样浓密柔顺的墨色秀发也随之顺着圆润的肩头垂到了丰盈的胸前。
鹿眠睡眼朦胧,神智仍在半梦半醒之间。昨日因为工作缘故,在外地折腾了半天,凌晨时分才回到家中,细算一下,睡眠时间总计不过四小时,她现在困得巴不得闷头继续睡个回笼觉。
事实和愿景总是冲突的,亮着的手机屏提醒着她今天是星期一早上七点。
而两个小时后,学校有课。
叫向明矾帮她报个到好了。
心里盘算完毕的鹿眠打开了通讯软件,她快速扫了一眼,挑出了三条最重要的信息——
李铭泽(摄影):【昨天摄影工作完成得很好,客户挺喜欢的,钱我直接转给你了,但是下次就不要背着经纪公司走私单了,这算违约,被抓到的话影响不好。】
刘太太(房东):【小鹿,你这个月房租怎么还没打来?别因为最近工作学业太忙就忘了呀。还有,今天有施工团队到楼下作业,说是我们这边地下管道有问题,机器有点吵,大概早上九点开始,晚上十点结束。】
向明矾:【我昨晚去蹦迪了,今天肯定起不来,早九那节张老佛爷的课我不去了,要是点名帮我报个到。】
她无言凝视着后一条信息半晌,放弃了补觉的打算,深深地叹了口气。
手指在屏幕上翻飞,不一会儿,三条回复发送——
鹿眠:【谢谢,麻烦你了,我这次是有点急事,没有下次了。】
鹿眠:【我下午就去银行转钱,谢谢刘姨提醒。】
鹿眠:【我知道了。】
待回复全部发送后,一道提醒又顶到了聊天窗口的最顶端。
妈妈:【你学校那边是怎么回事?你们学校后勤处长给我打电话,说你搬到学校外面了?我怎么没听见你跟我提起这件事?申请书的签名怎么弄来的?】
不同之前回复时的耐心,这次鹿眠想也没想便关闭了屏幕,像是不想被对方后续的连环轰炸的信息影响到,末了还将手机翻了个面,将显示屏压在了床上。
鹿眠对自己母亲的怒火视若无睹,她脚步虚晃地走到了开放式厨房的案台前,往烤箱内扔了块全麦吐司,便又晃悠地走进浴室内洗漱了。
鹿眠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套常服,面包也烤好了,她叼着面包环顾了一眼纸箱遍地的房间,用脚挪开了丢了满地的衣服,这才给自己腾出了一块位置坐下。
她搬进这个公寓将近一个月,旁人兴许花费半天时间就能将这个不足三十八平的酒店式公寓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有她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孩,反而随着时间延续越理越乱。
嘴里的全麦吐司买了将近一个星期,她忘记将袋口绑紧,当中的水分早已流失干净,被烤完后更是干瘪到让鹿眠觉得味如嚼蜡。
她索性撕下了昨日的日历,叠成了一个小小的纸盒,接着将干面包用手指碾成了碎屑,在盒中堆成了一座小小的沙丘,然后端着纸盒打开了落地窗。
阳台上跳来跳去的小鸟顿时受惊展翅飞离。
鹿眠见状只是放下了纸盒,也没将窗再度合上,便回到洗手台前细细地将如凝脂般白净的手指洗净。
没过多久,鸟鸣声又回来了。
窗户为了保护住客的隐私,在玻璃上使用了反光单向透视膜,当外面光照强度高于室内时,玻璃窗便成了一面镜子。正因如此,总有觅食小鸟误将镜面反射的景物当真,傻乎乎地往玻璃窗上直撞。
她也是前一阵子在阳台上发现撞死的麻雀时才意识到了这一点,便养成了往阳台上放些鸟食的习惯——吃饱的鸟会直接回巢,只是留下的排泄物总要定期擦干净,但这也比清理它们的尸体要好。
时间一久,这些鸟就像是知道在这个地方能乞到食物,没事便啄一啄她的窗户。
她又等了一会儿,正准备回去关上落地窗的时候,远远随着凉风传来了一阵议论声:
“隔壁那户新搬来的,昨天半夜才回来,也不知道跑去哪里鬼混,这年头长得好看的小姑娘都不知道走走正道。”
“那样的女大学生我见多了,估计也是个被包养的外围,不然哪来的钱租这种房子住?”
“动静也不小点,叮叮咚咚的,大晚上还洗澡,又不是不知道那水管回声吵得要命,都把我闹醒了。”
鹿眠准备关窗的手悬在了半空中。
酒店式公寓的弊端在这时候就显现出来了,每一户都是紧挨着的,阳台之间不过一米之遥,若是都打开窗户,彼此的交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鹿眠记得自己前面这户住的是一对情侣,两个人都是从外地来到S市工作的,在她初来乍到时还跟她友善地打过招呼。
即便聆听着他人恶意揣摩自己,她的内心也并没有愤懑的情绪,鹿眠只是在心底记住了下次不要在半夜洗澡,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其他想法了。
其实她也无心继续偷听,只是将落地窗拉回去必然会惊动对方,而她不想暴露自己听见了他们谈话的事实。
结果对方的话锋又是一转。
“352那户比350还怪,外卖快递送他家送得最勤,却成天不见人影。”
鹿眠顿了顿,352就是她另一边挨着的住户,也是这一层公寓走道最尽头的哪一户居室。
“我上次见过他一面……非得讲人长得也不差。”
“嗯,就是气质让人不太舒服,脸色也不是很好,跟个瘾君子似的。“
“也没见他怎么出门过,估计连工作都没有。”
“那种人成天鬼鬼祟祟,也不知道是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对自己的议论置若罔闻是因为当事人对这些事情的真假再清楚不过,但是对于他人的事迹,即便是她,也禁不住燃起了一丝猎奇。
鹿眠的身体又忍不住前倾了一些。
没想到这次却惊动了正在嗟食的鸟,几只麻雀登时四散。而这一动静也显然引起了隔壁房客的注意,两人的议论声顿时消匿,接着便是一阵大力的关窗声。
鹿眠眨了眨眼,也轻轻地关上了窗户。
352的住户……她搬来这里将近一个月,除了偶尔在对方的门前看到被快递员遗留下的包裹外,她对对方一无所知,也从未在在走道上遇见过他。
不过这个小小的插曲马上就被鹿眠抛之脑后,她收拾好挎包,穿上鞋,便准备赶着地铁去学校上学。
正准备反锁上门时,右侧耳畔倏然传来另一道开门声。
鹿眠下意识抬起了头,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漆黑的双眼。
只是一瞬间,她就立刻避嫌似地垂下了眼眸。
还是不要对上视线比较好。鹿眠脑海里还残留着刚才那两人的谈话,尽管知道以谣言判断他人是不对的,但是她并不想节外生枝。
是准备出门么?
鹿眠心想着,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好让对方通过。
她的眼力很好,刚才的匆匆一督足以让她在脑海中镌刻下对男人的画像。
谈不上样貌英俊与否,因为他的大半张脸都被遮挡在了显然许久没有修理过的凌乱黑发之下,眼皮无精打采地半阖着漆黑的双眼,脸色惨白,也显得他颌角到下巴的那片青色胡渣以及眼睑下的两道乌青分外显眼。
从眼角的皱纹判断的话,起码三十出头了。
先前交谈的那对情侣这次没有夸张。这个年纪的独居者,还是这幅形象,的确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男人仿佛没有注意到鹿眠的存在,径直与她擦肩而过,自始至终甚至未曾给予她任何关注。
只是经过的那一瞬间,他身上携带的冷气和烟味萦绕在她的鼻尖——是整日闷在空调房内抽烟的人才会有的味道。
待对方走远了后,鹿眠才小心翼翼地望向他的背影。
男人身型高大,但是背部弓起的弧度给整个人平添一股颓废感。一身白色的工装背心,卡其色松垮长裤,以及一双人字拖,显然不是出远门的装扮。
果不其然,他的右手上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
原来只是下楼丢个垃圾。
鹿眠目视着男人身影的远行。
不知道为什么,她硬是从那伛偻的背影中,感受到一丝被隐藏在骨子里的锐利。
犹如一把被藏在腐朽的革鞘下的弯刀,即便锋刃没有展露在外,也足以让人嗅到刀尖上的血气。
奇怪的是,鹿眠并不讨厌这份带着兵戈之感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