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阳光洒在院角的那株女贞树上,反射出点点金绿色。顺着女贞树的抬头看,可以看到屋檐下的如意云纹瓦当有一处缺了小小一角。
季大丫看得痴迷,余芳不得不用力地拽了拽她的小手,俯身低声道:“大丫,莫看了,快些走,迟了老太太就该午歇了。”
说罢,余芳抬起头朝一路领她们进来的周达武家的歉意地道:“让你笑话了,小孩子家家的,没见过什么世面,初次到府上,眼睛都不够使唤了。”
周达武家的微微抬了抬下巴笑道:“别说孩子了,就是大人第一次进来眼睛也都不够使的。这宅子是老太傅致仕之后亲自监督着营造的,一砖一瓦都是他老人家画的、挑的,园子里那些假山用的石头,可都是前朝那什么皇帝用过的太湖石,那皇帝贪图享乐,不管咱们老百姓的死活,最后误了国。咱们太祖一进去就把他劳民伤财堆的那山给拆了。拆下的石头都赏给了下头的功臣,咱们老太傅拿的可是头一份儿。”
“这园子的图也是老太傅亲自画的,请的当时最有名的造园大师侯先文来营造的。你不知道侯先文吧?侯祖德听过吗?现在最有名的造园大师,皇家的合庆园就是请他造的,他是侯先文大师的孙子,一身本事都是跟他爷爷学的。”
周达武家的一炫耀起来就收不住嘴了。也不想想,余芳一个乡下媳妇,别说侯先文、侯祖德了,就是皇帝有个合庆园,她也不知道。
不过余芳还是很捧场地道:“怪到这么好看,就跟神仙住的宅子一样。”
末了余芳又低头拽了拽依旧慢吞吞到处看的季大丫,有些恨其不争地低声在季大丫耳边道:“大丫,快莫看了,叫人笑话的。”她虽然是乡下来的,但实则乡下人比城里人更讲礼,到了别人家里也是不会乱看的,生怕被城里人嘲笑。季大丫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大概是第一次到这样富贵的人家里来,被晃花了眼。
季大丫抬起头,扑闪着一双黑白分明,水晶般剔透璀璨的眼睛道:“姨,这宅子我好像来过。”她抬起手指了指那缺了一角的瓦当,“这个,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呢,跟我梦里缺的那块一模一样。”
小姑娘天真烂漫的话把周达武家的给逗笑了,“原来是梦里来过呀。”
余芳笑叹一声,“哎,这孩子。”
周达武家的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知道今日要来咱们老太傅府,小孩子自然兴奋,梦见了也正常。”
季大丫的年纪不大,今年不过才八岁,正界于懂事和不懂事之间,听周达武说正常,也就只当自己做的梦很寻常,哪怕梦里的楚府跟这里的一模一样,连瓦当缺角的地方都完全一样。
待走到老太太的嘉乐堂前时,余芳赶紧抚了抚自己衣服上的褶子,又替季大丫拍了拍身上莫须有的灰尘,这才特地放轻了脚步,拉着季大丫往里走。
大丫被余芳带得也有些紧张了,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衣服下摆,迈着小短腿上了三级台阶,这才到了嘉乐堂的门口。
打帘子的丫头玉莲见周达武家的领着一个乡下来的媳妇牵着个孩子过来,笑着道:“周嫂子这是领的谁呀?”
周达武家的上前一步道:“老太太娘家的亲戚。”
“哦。”玉莲又上下打量了余芳和季大丫一眼,这才道:“那嫂子先等等,我进去通传一声。”老太太年纪越大就越念旧,对娘家的亲戚也照顾颇多,隔三差五的就有人上门打秋风,老太太心善,从不拒绝。玉莲听说是老太太娘家亲戚,心里就有些鄙夷,却又不能不进去通传。
玉莲一走,余芳这才松了口大气地对周达武家的道:“周嫂子,真没想到,老太太屋里就是个打帘子的姑娘都生得这般齐整。”话虽然这么说,可她心里却在打鼓,这次来的打算真不知能不能成。
周达武家的道:“老太太就喜欢花骨朵一般的姑娘,看着眼睛舒服。”
过了会儿,玉莲重新走了出来道:“老太太让你们进去。”
周达武家的这才领着余芳和季大丫走了进去。
余芳一进堂内,没看到老太太,而是跟着周达武转到了老太太日常起居的东次间才看到窗下罗汉榻上坐着个身穿绛紫色松鹤延年团花纹袍子,头戴嵌拇指大黄玉抹额的老太太,这就是楚府的老太太季老太君了。
余芳赶紧拉着季大丫上前两步,跪了下去,口里道:“老太太万福。”
这一跪实在是太实诚了,地砖那般硬,跪下去可疼着呢。老太太身边的丫头手里正拿了两个垫子来,原是预备着她们要跪时可以垫上,结果余芳太心急了,这就跪到了地砖上。
当然这也是因为乡下人不懂规矩的缘故。
老太太叫了起,笑道:“昨儿个就听周达武家的说你们今儿要来,快起来吧,是余芳吧,记得前些年我回老家上坟还见过你。”
余芳从地上爬了起来,爽利地笑道:“老太太的记性可真好,那都是八年前了,老太太瞧着比那时候倒还更精神了。”
季老太太之所以记得余芳,就是因为她这股爽利劲儿,“坐吧,你这是怎么到京里了?”
余芳旁边的丫头搬来了个小杌子,余芳却不敢坐,“不不不,老太太跟前哪有我们这些小辈坐的地方。”
老太太其实并不喜欢太拘谨的人,这样说话累。但是看余芳诚惶诚恐的样子,也就只能由着她。
周达武的给余芳递了个眼色,又把老太太的话重复了一遍,“老太太问你,怎么到京里来的。”
余芳赶紧答道:“年前我家当家的到京城来做生意,我怕他身边没人照顾,也就跟着来了。”
季老太太点了点头,又看向余芳旁边站着不说话,文文静静的季大丫道:“这是你家姑娘?”
余芳赶紧将季大丫往前一推,“不是,我就生了两个哥儿,这是我妹夫季厚生家的大丫,季大丫,老太太当时回老家祭祖时还抱过她呢,不知老太太还记得不记得?”
老太太喜欢孩子,抱过的婴孩儿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哪里还能记得八年前的小婴儿。就算记得,那也认不得了。算年纪,那会儿季大丫还在襁褓之中呢。不过余芳重复了好几遍“季”字,季老太太焉能听不出她的意思。
只是余芳进府不带她自己的两个儿子,却专门带了个长得十分水灵整齐的小姑娘,,显然是得了什么消息,老太太扫了眼周达武家的,周达武家的就低下了头。
“原来是厚生家的姑娘,过来让我瞧瞧。“老太太朝季大丫招了招手。
季大丫立着没动,余芳赶紧在后面推了推她,“快去啊。”她怕小孩子不懂事儿,惹得老太太不高兴就麻烦了。
季大丫不是不想动,而是她已经完全被眼前的一切给震着了。眼前的一切真的和她昨儿梦里的一模一样,就连今日老太太穿的衣服纹样都完全一样。若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是她从没见过季老太太,又怎么会梦见她的样子呢?
余芳推了季大丫之后,季大丫这才回过了神,轻轻地走到了老太太跟前。季老太太拉起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感叹地道:“好漂亮的丫头。”
老太太这话不是假话,以她的身份是没必要去奉承季大丫的。当初在老家,季大丫就是十里八村里生得最漂亮的小丫头,祭神的时候还扮过菩萨跟前的玉女呢。
不止老太太,此时在堂上的所有人,见季大丫抬起头之后,都有些不敢相信,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会是乡下人生出来的。楚家的几个姑娘,都是京城里数得上的美人,但在季大丫这个年纪的时候,却都远远比不上季大丫的水灵。
“你叫什么名字?”老太太问。
“大丫,季大丫。”这名字平日叫着没什么,但在楚府里听着就显得粗鄙了,因此季大丫有些害羞地垂下了头,另一只手依旧紧紧地抓着衣摆。
“这是还没取名字?”老太太转头问余芳。虽说乡下女孩子取名晚,都是叫贱名,但季大丫都八岁了,过两三年便能议亲了,再不取名字就有些晚了。
余芳听老太太这么一问就开始拿手绢抹泪,没敢大哭怕触了老太太的霉头,“大丫是个可怜的。他爹生前最疼的就是她,不愿意随便给她起名儿,前年妹夫正要请了村里的秀才给大丫起名字,结果却遇到发大水,她爷奶、爹娘和弟弟都被水冲走了,就她被树卡着,捡了条命回来。好心人把她送到了我家,就在我家住下了。”
周达武家的适时地加了句道:“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老太太点了点头,“前年那场大水,我也听说了。”
余芳点头道:“多亏老太太您发慈悲,捐了银子给咱们村重修房子,村民还给老太太您立了长生碑,就盼着老太太您能长命百岁。”
老人家谁能不喜欢长命百岁呢?做善事虽然不求留名,但是那些村民能承情,自然叫季老太太有些高兴。
余芳见老太太心情不错,立即打蛇随棍上地道:“老太太也知道,我和我那口子都没读过书,厚生当时在的时候,最疼大丫了,就是想托请秀才给大丫起名字,才耽搁了,却没想到……哎,您看能不能让大丫沾沾您老人家的福气,给她起个名儿?”
起名对老太太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儿,何况季厚生是她娘家的侄儿,虽说出了五服,但毕竟都姓季。
老太太仔细打量了季大丫一会儿,发现这小姑娘不仅美,而且还灵动,只唯有一宗不好,那就是有些单薄了。老太太喜欢圆润的,觉得那才是有福气的相。
略略思考了一下后,老太太才道:“这孩子眼睛生得好,清澈透亮,不如就叫‘泠’吧,古诗有‘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之语,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