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萤知道自己喝不进去了。
她面色微红,脸上却还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得体笑容。
李冠群还在殷勤地向着面前的中年男人献媚,男人被哄得通体舒畅,面色红润,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像是在打雷。
半个小时前,江雪萤已经遵照了网上的嘱咐,特地喝了杯牛奶垫垫胃,又大量喝水。然而效果依然不甚理想,强压下去的一杯杯白酒此刻在胃里翻山倒海,烧得人心慌又反胃,大脑更是昏昏沉沉的,思维都变得迟钝。
觉察到喉口的异样,江雪萤无不歉疚地站起身,低声道:“抱歉,我去趟洗手间。”
……
水珠顺着梳洗镜滴滴滑落,曳出的水渍朦胧了镜中的人影。
镜子里的女人容色疲惫。这种倦意是不管用再多再好的化妆品都无法遮掩的。
这就是二十七岁的江雪萤。
每个人青少年时期多多少少都会幻想自己将来的模样,江雪萤也不例外。那时的她以为,二十七岁的自己,已经是一名光鲜亮丽的都市丽人,频繁往来出入CBD的摩天写字大楼,有一个四五十平的小房子,或许还种了点儿绿植,养了条狗。
或许还有个即将谈婚论嫁的恋人。
就在两个月前,江雪萤的男友曹晨出轨了。
她和曹晨大四开始交往,中间曾经分手,去年复合,这段关系陆陆续续足足拉锯了两三年。
江父江母对这位准女婿颇为满意。
曹家父母虽对江雪萤的农村出身颇有微辞,却也没说什么。
他们一家是南城的本地人,在老城区有套老破小,将来也是要留给曹晨的。曹晨在一家证券公司做个小主管,工作稳定体面,正是相亲市场上最抢手的人选。
两家人都商量好了,明年结婚。
对于结婚,江雪萤其实并没有多少高兴期待,反而感到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看不清前路的迷茫。
或许是破镜难圆,她和曹晨之间更像是两个看得比较顺眼的人,凑在一起搭伙过日子,和这世上绝大部分普通人一样,遵从家长的期许,按部就班地完成着恋爱——结婚的人生规划。
但这就是她想要的吗?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
也就在这时,何莎莎的出现打乱了一切。
或许是破镜难圆,少年时的感情早已淡漠,或许是曹晨也厌倦了日复一日的安稳,总而言之,曹晨和何莎莎甫一见面就天雷勾地火,这一把火烧得惊心动魄,惊天动地。
就在曹晨准备开口提分手前,江雪萤率先和曹晨摊牌,光速甩了曹晨,提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公寓楼,在曹晨怔愣的视线中,潇洒离去,也算扬眉吐气了一回。
这场“爱情战争”里,她是个毋庸置疑的失败者,正因为如此,江雪萤才不允自己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鸡飞狗跳,她要体体面面地结束这场瞎了眼的爱情长跑。
感情的不顺在今年也同时影响到了工作上。
本来待得好好的公司突然出现高层内斗,背后的大老板甚至还进了一个。又因为政策连变,公司突然开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和裁员,不到几个月的功夫老员工就走了好几个,全司上下,人心浮动,一部分人还在观望,另一部分人却已经开始寻找下家。
江雪萤真的怀疑自己今年到底是不是水逆,在心知继续待在这家公司已经前途无望的基础下,江雪萤大脑一热,本着干脆都一起断了的冲动,递交了辞呈。
于是,便沦落到了现在这个局面。
二十七岁的她,爱情事业,双双一事无成。
半个月前,江雪萤投出去的简历终于有了回复,她成功入职了一家小的传媒文化公司。
这家公司论工资待遇和她上家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但她存款快用完了,实在急需个过渡,只好仓促就职。
手机铃声响起。
江雪萤微微一怔,滑动接听。
是江母。
电话那头,江母先问吃过饭了没。
江雪萤眨眨眼,脸上不自觉露出个笑,“吃了。”
江母又絮絮叨叨叮嘱,“天气预报说今天半夜到明天南城都有暴雪,你记得穿衣服啊。”
又问曹晨的近况。
事到如今,江雪萤都没敢跟江母透露她和曹晨已然分手的事实。她这么大年纪没结婚,她妈的神经近乎敏感到了衰弱的地步。不论江母嘱咐了什么,她都只柔声道:“好。”
“你和爸也注意身体,我昨天给你转的那2000块钱,妈你看到了吗?”
江母嗔道:“转我们干什么,你自己留着花吧,大城市消费高啊,我和你爸还干得动,等你爸六十了你再养我俩吧!”
江母什么地方很好,就是对待她的婚姻大事几近偏执。好几次都当着她的面掉眼泪,问她为什么还不和曹晨结婚。女人越老越不值钱,她怕曹晨把她甩了。
不得不说她妈是有先见之明,挂了电话,江雪萤掏出包里的口红,略微补了个妆。一想到包厢里的气氛却不太想回去,干脆走到长廊里透透气。
这间拾遗阁是南城一家高档的中式餐厅,格调高雅,装潢陈设古意昂然。
在走廊里,江雪萤还遇到了也出来透气的同事。
“就为了这客户,”同事小王笑道,“老李这次可是下足了血本。”
她供职的这家传媒文化公司是夫妻店、小作坊,最近传媒不景气,经费是能裁就裁,能剪就剪,同事们对此都颇有怨言。
江雪萤逼着自己喝了太多白酒,虽然半道儿跑到卫生间里吐了一回,这回胃里还正难受,就当没听见,只聚精会神地看着窗外。
下雪了。
飞雪搓绵扯絮般扑簌簌而落,南城是座古城,远远地能看到古塔城墙暗淡的影子。
那一刻,江雪萤自己也好像变成了一片雪花,飘扬在古城上方,随风而逝,看不清前路,也找不到方向。
她这前几个月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她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地步的?
江雪萤又想到了曹晨。
一想到曹晨,又生出无限的动力来。
这些天里支撑着她努力奋进的动力就是曹晨。
她一直希望着有一天,她能衣着光鲜,容光焕发地和曹晨擦肩而过,再略微颔首,不咸不淡地寒暄着彼此的近况。
她决不能比曹晨过得差,或者说,决不能比和曹晨分手前过得差。
忽然,一阵轻微的骚动引起了小王和江雪萤的注意。
不远处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几个容貌姣好,身材曼妙的女服务员忙不迭地朝门口迎了上去。
这个架势活像是什么大人物出场。
江雪萤和小王面面相觑。
拾遗阁走的就是高档路线,权贵出没倒也不算罕见。
转过一道鹿饮秋溪的屏风,走出来几个中年男人,周身的气度看起来就是那种再标准不过的成功人士,甚至还有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人群中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左右的年轻男人。
身姿高挑且清瘦。
走廊里的壁挂灯灯影微黄,落在男人走势优越的眉骨间,鼻梁高挺,眼睫纤长得当真如蝶翅般夸张。
双眼瞳色极淡,如晴雪逢春,眼尾稍显锋芒,他穿着件剪裁合宜的长款风衣,肩膀上落了点儿夜雪。
“池声?”一个略带点儿惊讶的嗓音在江雪萤身边响起。
江雪萤回头对上同事钟梦纯的惊讶的目光,像是认识。
这一群人脚步未停,一边交谈一边走,人群渐渐远去。
江雪萤看到年轻男人低着眼,似乎是和服务员是道了声谢,便和众人进了一间包厢。
她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找回了自己的思绪,“刚刚这人你认识?”
“之前我不是说我有个表妹在CI上班吗?说过公司里有个天才海龟,长得特帅,”钟梦纯说,“我看过照片,就是刚刚那人,叫池声。”
“CI?”小王也惊讶了,“做半导体的那个吗?”
CI是南城出名的一家外企,最近芯片问题被媒体炒得火热,就算不关注这些,江雪萤、钟梦纯等人对位于南城的这家顶尖半导体企业也有所耳闻。
据说员工人均名牌高校毕业,人事选拔极为严苛,所谓“芯片”这种高科技相关,距离江雪萤太遥远,她自然也没特地去了解CI的人事构成。
“对。”钟梦纯道:“不过听说去年就没在CI干了,好像是被创芯挖走了?”
创芯,江雪萤和小王也并不陌生,是国产半导体行业的龙头企业。
小王和钟梦纯都是大专毕业,江雪萤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的211出身,在南城这样的大城市里自觉一抓一大把,毫无竞争力。
CI和创芯的出现,更像是什么职场剧走入了现实,短暂地打破了两个阶级泾渭分明的界限,使她们这些不入流的小公司职员也得以窥见南城上部天空的只光片影。
而等她们回到酒席,面对的依然是喝不完的酒,说不完的荤段子,以及畅谈国事民生的老板。
回到包厢后,
同事钟梦纯睨她一眼,留意到她的不对劲:“不舒服?喝多了?”
江雪萤和钟梦纯平时就没什么话可谈。
她入职以来,钟梦纯没少甩自己的活儿给她干,江雪萤早非当初刚毕业那会儿面皮薄的小年轻,眼见她不加收敛反倒愈演愈烈,就委婉地跟她提了两句,未曾想钟梦纯从此之后就惦记上了,对她颇有微词。
虽不至于撕破脸皮,日常相处倒也是不阴不阳,不咸不淡。
江雪萤就保守道:“还好。”
钟梦纯便也不再说些什么。
席间又有人起哄叫江雪萤敬酒,身边男女同事也都笑着,无人上前劝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