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清脆的“啪”声,不大的祠堂一瞬静得可怕。
宋煦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脸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见眼前一位穿着粗布衣衫的中年妇人满脸泪水地看着自己。
她壮硕的身躯随着急喘的粗气一起一伏,发紫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
“二娃,婶子从小看着你长大,你生下来的那年大旱,你娘身子不好,不下奶。是婶子我一口口的,奶了你三个月。”
说到这里,妇人的眼泪更加汹涌,被脸上岁月的沟渠截断,更显悲凉。
“你除了你娘以外,第一句会叫的就是婶婶。你三岁过年的时候,说长大要孝顺牛婶,敬她爱她,给她养老。你八岁那年,第一次帮家里下田,你爹给了你五个铜板。你去集市买了糖,回来偷偷给了婶婶两块,还跟我咬耳朵,说小妹都没有呢……”
周围密密麻麻的人,之前有多喧闹,此刻就有多安静。
宋煦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愣愣地听着。
“到底是什么时候,你长歪了呢?”
祠堂中间,老村长铁青着一张脸,他几次想打断牛婶,斥责她不该进这男人才能进的地方,还在这儿大放厥词。
但门外的双儿女娘们一双双眼睛,已经明白地把这一场看在了眼里。
牛婶也没剩下几句了,她停下,咳喘了好几口气,一双眼睛里写满了痛苦和失望。
“小春是个好孩子。就算你在家打他,或者耍些心眼坏他名声,甚至让他跪在这儿,婶子都知道他一直是个好孩子。反倒是你,你一直这样执迷不悟,好歹不分,便是在剜婶子的心!”
宋煦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向祠堂中央——只见那儿跪着一个单薄的男人,披头散发,散乱狼狈得像一只落水狗。
宋煦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你欠婶子那二十两银,婶子替你旺叔做主,不要你还了。但从此以往,我们两家恩断义绝,再不来往。二娃,你好自为之吧!”
二十两银!
祠堂内外一片哗然。
二十两银在农家可不是个小数目,有些拮据的人家,一年也攒不下一两银。二十两,可以说是许多人辛苦一辈子的积蓄了。
牛婶是宋旺的婆娘,宋旺家这几年过得不错,几个儿子都大了,在镇上有了谋生的活计,他家日子过得宽松。
但再宽松也不至于一口气舍给远亲家的小辈二十两银吧!?
而且牛婶能替宋旺做主吗?
外头爷们媳妇的吵闹被祠堂的阴气隔在一边,牛婶说完也不再停留,扭头几步离开这里,只留下脸色铁青的村长,叽叽咕咕的围观村民,以及跪在地上的男子和一头雾水的宋煦。
宋煦被那一巴掌打懵的脑子渐渐缓了过来,他缓缓的转头,看看四周的人和景——
低矮的土祠堂,青砖地面上满是青苔,人人身上都穿着粗布短打,系着腰带,怎么看也不像现代装束。
视线稍稍抬高,越过门口围观的人群,外头一片原始乡村景象,还能看到几根冒烟的烟囱。
宋煦捏了捏自己的手腕子,微微蹙眉,对自己发出了一道每年总有那么几百几千个小说主角喊过的灵魂拷问——我这是,穿越了?
穿越包不包分配媳妇?
老村长叹了口气:“宋煦,牛婶虽然这么说,但你可不能真的不还,二十两不是小数目。你回去再合计合计吧,自家夫郎领回去再罚吧,祠堂不能常开着留外姓人。”
他敲了敲手上的烟斗,刚迈出的一步顿了一下:“对了,实在不行把小春卖了也好过打死。卖了还好还点银钱给宋旺家。”
宋煦:“……”
夫郎是什么?跪在地上的男人?
宋煦一个字都没敢往外蹦。
他本来就不是个活泼的性格,现在更是强撑了气势,才没露出茫然的神色。
在完全陌生的公共场合被人指指点点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况且现在的宋煦极其没有安全感,他想按村长说的,赶紧领了自家因穿越而分配到的媳妇儿先回家。
按照刚才的情形判断,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在众人的眼神和动作之中,确认了这个蓬头垢面的,跪在潮湿青砖上的单薄男人……大约就是自己分配的媳妇儿了。
宋煦心里一阵难受,暗暗骂了几句被自己占了身份的前“宋煦”,自己媳妇儿这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犯得着让人跪下这么侮辱人的吗?
他快步上前,轻轻带了一下那人的胳膊,却没有带动。
“?”宋煦又使了点劲,却仍然没有拉起男人。
宋煦皱眉,微弯下腰,就见这人脸色白得像纸,嘴唇都不见什么血色了,眼睛在碎发的遮掩下半睁半闭,已经快要失去意识。
宋煦心里一紧,也顾不得许多,把人横抱起来就往外冲。
“大夫,帮忙请个大夫!”
祠堂门口许多人,宋煦想,再怎么也会有一两个人帮忙的吧?
他风风火火地往家跑,一路带风,到了家门口的破屋前,才意识到刚才的自己完全没有思考,似乎往家走的路已经成了一种身体记忆。
宋煦感到不可思议,但现在不是追究其他的时候。
他把男媳妇儿放到床上,有些慌乱地倒了一碗水,然后伏到床前,学着那牛婶的叫法,轻轻唤道:“小……春?”
小春仿佛陷在什么可怕的噩梦里,眼睛闭着,眼球却在不停的动。
宋煦愈发着急,伸手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脸。
“啊!”小春惊慌地睁开眼,出了一头虚汗,他双眼无神,条件反射地滚下床。宋煦手伸得慢了一步,没扶住,就见那人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跪在了地上:“我,我错了……别打我、别打我、我错了,错了……”
宋煦只愣了三秒,心中的愤懑便喷涌而出:前“宋煦”难道是个人渣吗!?
他一把捞起那神志不太清楚的男人,摁住他乱蹬的手脚,也顾不得太多,小声道:“没事了,我不是宋煦!”
小春动作一僵,微微抬头,瞟了宋煦一眼。
随后仿佛受惊的小鹿一样又低下头去,身上还微微的颤抖起来。
宋煦却像触了电。
之前头发都挡住了脸没看清,但是刚才从那个俯视四十五度黄金角度看,男人修长的眼尾,挺秀的鼻尖,还有那成精的睫毛,明明没有哪处特别艳丽,但合在一起就是淡而有味。
放到现在,基本能上个日系杂志,赞一声盐系帅哥。
但此刻,这位盐系帅哥一身狼狈,微微发抖的身体,唤回了宋煦的神志。
他知道面前的人没有相信他刚才不过脑的话,也掂量了一下说实话的风险。
风险当然大。
纵使他没有太多的穿越小说阅读经验,只换位思考一番,也该知道,要是自己在生活中,遇到一个人悄咪咪地对你说,告诉你一个大秘密我是从古代/外星来的——
精神病院欢迎您。
但现在,自己在地位上,对这位夫郎有着绝对支配权不是吗?
打死?卖掉?宋煦心里一阵寒凉,这不犯法的吗?
他从没哄过什么人,此刻便显得更加笨拙一点,只把人轻轻抱到自己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别怕,我慢慢跟你说……”
“我也叫宋煦,是异世的人。在我的世界,只有男人和女人才能结婚……”宋煦说着觉得有点好笑,这么一想,这仿佛平行世界一样的古代倒还挺开放,就不把美帝欧洲专门拎出来说了吧。
“我曾经是个平面设计师,父母离婚,与母亲关系好一点。三年前我妈肝癌去世,之后一直一个人独居。买了车,但还没买房,平常工作日上班休息日健身,有过三任前男友,基本都以奇怪的理由分手了……”
宋煦想,为了自己的言辞更加可信,他就不特别改变用词了吧。
至于这套填过好几个同性交友网站的资料,他也是越说越顺口——
“我希望对方身体健康,不滥交不约炮,一段关系结束前不能随意出轨。不认为异地恋没结果,但如果你也在上海就更好了,我们休息日可以一起健身。音乐喜欢周杰伦,不喜欢重金属摇滚,最喜欢的书是白夜行,最讨厌的…………呃。”
宋煦及时止住了自己背书一样的行为,自己怕不是个傻子?
他把怀里的人微微撑起,低头看了一眼——小春眼眶还是红的,但身体好像暖和了一点,但眼睛里满是茫然……
宋煦心里轻笑一声:懵就对了,当我刚才不懵吗?
“总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刚才,我突然从异世来到了这里——附……附身?好吧就算是附身吧,在了这个宋煦身上。”
面前的人又半阖了眼睛,声音嘶哑道:“那,这个宋煦什么时候回来?”
宋煦皱了皱眉。
眼前的男子骨架不小,虽然他还没照镜子,但按照自己没有违和的感觉,身高大概与真正的自己是差不多的。而眼前的人,目测一下,起码也有一米八。
他抱起人的时候,触感和分量都告诉他,小夫郎虽然看起来单薄,但并不像纸片一样轻。大约是长年做活,身上肌肉匀称,体质应该不差才对。
但现在的他,似乎已经在极度的打击下心灰意冷,不管自己丢出了多惊世骇俗的话,说了多少让他无法理解的词语,他都没有一点好奇,只是垂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审判。
宋煦叹了一口气。
穿越了会不会穿回去?他不知道啊……
如果现在轻易做出承诺,那如果有个万一,这位小春会不会直接崩溃?
但如果不承诺,小春是不是连正视自己的机会都不给自己了?
宋煦没有直接说什么。他对小春笑了一下,然后拍拍人的脸:“别怕,至少现在他还没回来对不对?现在是我在这里,我是你的新相……公。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做饭。”
……做饭。
小春在房间里扮石雕,他在厨房里装木鸡。
宋煦长年独居,基本靠外卖过活,虽然炒几个小菜是没问题,但要说多好多高端的手艺那是没有的。
但更让他抓瞎的是这土灶……
怎么生火?用哪个锅煮饭?……米在哪儿???我又是谁???
但没等宋煦继续懵着,小春就从房间里踉跄着出来了。
他的脸色依旧惨白,却还是强撑着在房间里重新扎了头发。这让他看起来少了许多的狼狈。
他低头绕过在门口呆住的宋煦,低声道:“夫君请去外间,饭很快就好了。”
宋煦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看着小春一个人在厨房忙碌,自己生火自己煮饭,站起蹲下,动作不停。
他看着都有点累,小春这幅仿佛要卧床半个月才能好点的状态,竟然像个不知疲倦的机械一样一人忙完了。
宋煦几次要开口接过他的活计,却也知道自己不会做,插手可能帮倒忙,而小春不做,两人都得饿着。
他有点烦躁起来,他之前让那些村人喊的大夫怎么还不来?
他哪里知道,那些人完全当自己听错了……因为宋煦家现在真的没钱,要是谁多管闲事真的喊了大夫,到时谁付诊金?
在宋煦的欲言又止中,两人终于坐上了饭桌。
两人面前的碗里,是有些泛灰的粗米,菜是一盘野菜炒鸡蛋。
宋煦大概猜到家里情况不好,也没有说什么,夹了一筷子鸡蛋送进嘴里,顿时眼睛都睁圆了——好吃!
明明这盘炒野菜里几乎都没有油光,但光这土鸡蛋就够鲜香了。金黄的色泽,柔嫩的口感,完全不同于现在的饲料洋鸡蛋。
宋煦忍不住多夹了两筷子,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小春只夹了野菜,碰都没碰一下鸡蛋。
宋煦在心里又叹了口气,感叹了一下这个造孽的时代,一边主动夹了一筷子鸡蛋到小春的碗里。
小春一下子愣住了。
他没抬头,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块鸡蛋,仿佛那只是对面人不小心掉在他碗里的东西,他碰都不能碰一下。
宋煦有点着急:“我夹给你的,你吃啊!”
小春好像这才听进去一点,顿住了筷子,茫然又小心地抬头看了宋煦一眼。
那双泛着水汽的眸子仿佛直直看进了宋煦心里。
宋煦忍不住抬手揉了一把小春的头,问道:“我真的不是以前的宋煦了。我还不认识你呢,我刚才只听到那个牛婶叫你小春。你姓什么?”
小春把鸡蛋送进嘴里,拿筷子的手微微颤抖。他咽下去的那一刹那,一滴眼泪顺势落进了碗里。
“我,我就姓春。我叫春迎夏。”他哑着嗓子回答道。
他好像还是没有相信宋煦的说辞,只把那当做是又一场恶质的玩弄——但哪怕只有片刻,他希望这个温柔的宋煦能继续演下去,他渴望了很多年的温柔怀抱,夹到碗里的鸡蛋……哪怕之后会迎来更惨的未来,比如被卖掉。
他都愿意。
他想尝一次温柔和饱足。
宋煦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未来的小夫郎,曾经在他们的第一顿饭上,认为那块鸡蛋就是他的“断头饭”了。
尽管以后他们的生活越过越好,小春也尝遍了很多更加珍惜奇妙的美味。
但只有那一刻的炒鸡蛋,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