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愿为五陵轻薄儿
做胡人打扮的男子已经在荒谷里走了一天一夜,后背中箭的地方还在隐隐渗出血丝,伤口处凝结的血渍粘在衣服上,随着他行走的动作带来阵阵痛楚。
他却好似察觉不到一般,紧紧抱着莫迟不肯松手,拖着沉重的脚步不停向前走。
他头发散乱,脸色铁青,眼窝凹陷,嘴唇干裂,可他怀里的莫迟比他还要狼狈。
莫迟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垂下来的手臂都在缓缓淌下血流,乌黑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原本白皙清秀的脸遍染血污,靠在他胸前纹丝不动,胸膛的起伏微弱到几乎看不见。
可莫迟还没有死,他的心脏还在轻轻跳动。
苍凉的朔风吹拂枯黄的野麦田,沙沙的摩擦声被劲风带往遥远的天际线,柘山关雄伟的关防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
“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了……”他吃力地说,声线干涩低哑。
莫迟没有任何反应,他虽然还没有死,但说不定即将死去。
胡人抱着他,迈着两条比石头还要僵硬的腿,穿过齐腰高的野麦草,踉踉跄跄地向柘山关走去。
关防外,一小队中原士兵,在守关将军赵青池的带领下,在关外的荒原间焦急地搜寻着什么。
突然,有人眼尖地察觉到不远处的动静,当即厉声喝道:“什么人?!”
赵将军回身望去。
渺无人烟的天地间,居然有个胡人正跌跌撞撞地向他们走来。
“是焉弥人!”
身边的护军抬弓欲射,赵将军立即按下:“等等!他该不会是——”
见中原士兵包围而来,胡人终于走不动了,他半跪在地,把莫迟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喘着粗气道:“前面就是你们中原人的地界,我……不能再走了……”
莫迟的衣服被鲜血浸透,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的十指蜷缩成诡异的角度,背后的鞭痕纵横交错。
在官兵们纷乱而来的脚步声中,年轻的胡人颤抖着摘下胸前的项链,咬牙扯断链条,取下挂在银链上的戒指,双手合于胸口,做了个焉弥人祭拜的手势。
“莫迟,愿天神保佑你……”
他把戒指藏进莫迟腰带,在中原官兵冲上来前,最后轻抚了一下莫迟的额角,转过身,摇摇晃晃跑向来时的方向。
身后,大风凌冽而至,将清晰的中原官话传到他耳中。
“是莫迟!真的是莫迟!快!快过来!”
“还有气!小心些别碰到他的伤口!”
“他浑身都是伤,这可怎么办?!”
赵青池卸掉盔甲,把莫迟往身上一背,拔腿就往回跑。
跟着他出关的战士随即跟上,十几个小伙子却怎么跑都追不上那个年近四十的中年将军,所以他们也不会见到,赵青池早已是满眼热泪。
“太好了……太好了……”赵将军呼吸灼热,尾音都在颤抖:“你还活着,真的太好了……”
莫迟毫无知觉地趴在赵青池背后,身体随着对方的奔跑一起一伏,鲜血从他衣角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留下一串血痕。
夕阳坠于西天,巍峨的柘山关被映成刺目的红色,一行人进入关防,巨大的城门轰然关闭,荒凉的北地归于静寂,唯有布满刀刻剑痕的城墙矗立于此,无言地抵抗着来自塞外的亘古风霜。
焉弥国王被刺后两个月,莫迟终于回到了他的故乡。
十个月后。
大承国都缙京。
莫迟枕着手臂,躺在赵府的屋顶上,手中的烟管正腾起白烟,他漫不经心地抽了一口,又把目光集中到院中。
这里是赵青池在缙京的府邸,他一家老小十几口人,都被皇帝接到京城居住,美其名曰赏赐,实则更多是监视的意味。
大承所有边关大将的家人,都住在天子脚下,一旦这些手握兵权的将军有任何异动,他们的亲人随时都能被皇帝当做人质。
当朝重武轻文,文臣也有许多是武将出身,但皇帝对边关的控制,却是一点也没有放松。
莫迟吐出一口烟雾,眼睛盯牢院内的一个小厮。
他在京中无亲无友,刚来缙京的那几日,每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闲得着实无聊,入夜后他便来赵府的屋顶上赏月。
赵青池是全京城唯一和他有关的人,虽然他本人远在柘山关,但莫迟每夜待在赵家的屋顶上,也不觉得那么孤独了。
——就是天冷了点。
时值腊月,还有二十多天就要过年了,要不是莫迟在塞外冻惯了,房顶的寒风也不是好受的。
前几日在人家房檐上,莫迟没看出什么问题,这几天却瞧出不对了。
赵府家中有个小厮,经常半夜从房中溜出来,看似是去出恭,实则总是趁人不注意在围墙边探头探脑,似乎是在寻找低矮之处。
今夜也不例外。
丑时刚到,他就从房内蹑手蹑脚跑出来,这次他却不到处乱晃了,而是直奔后花园西南角而去。
莫迟撑起上半身,手举烟管也不抽,默默盯着他的背影。
花园西南角,竟然真的被小厮寻到了个围墙缺角之处,他鬼鬼祟祟地钻进角落的草丛里,对着墙外发出一声惟妙惟肖的猫叫。
不一会儿,一个漆黑的人影从外面一闪而过,小厮见到了,凑到墙边,从怀里拿出某样物件,递到了对方手中。
其实他和莫迟的距离并不近,但莫迟天生目力绝佳,即使是在黑暗中,只凭借月光,也能一眼看出他拿的是一叠信件。
下人里会认字的不多,若说这小厮是替人写信,也不是说不过去,但他偷偷摸摸的样子着实可疑。
最重要的是,放在最上方的那个信封上,好像写了个“赵”字,也就是说,小厮拿出去的,很有可能是赵青池写给亲人的家信。
莫迟不由得起了疑心。
送完信件后,小厮环顾四周,发现四下无人,便悄无声息地溜回来,钻进了房中。
拿到信的人趁着夜色,离开了赵府的墙角,往黑暗中急急步行而去。
他不知道的是,不过在顷刻间,赵家的房顶上就空无一人,原本枕着瓦片晒月亮的莫迟,此时正跟在他身后。
那人属实警惕,即便是在夜晚,也依然溜着墙根行走,把身影藏在月色映照不到的地方,而且每过一个拐角,就会回头看两眼,确定后方无人,才会继续向前。
只是对于莫迟来说,跟踪也许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他保持着一丈远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在那人身后,朝夜色中走去。
赵家附近的街市万籁俱寂,杜昙昼所在的临台官署却亮如白昼,临台掌刑狱重案,杜昙昼时任四品临台侍郎,是整个官署最大的官。
此刻,兵部尚书曹世正在房中与他低声密谈:“深夜叨扰实属冒昧,只是……兵部出了大事,眼下只有杜侍郎能救我于十万火急了。”
杜昙昼眼眸轻垂:“尚书大人请讲。”
杜昙昼乌发如墨,光亮如流水,即使被发冠束于脑后,也能透出如丝缎般的光泽。
他仪态端方,纵然已处理了一整日的公事,坐在椅子上时,肩背依旧笔挺,能看出绯色官服下肩宽细腰的轮廓,愈发显得端直雅正,仿若一棵挺拔的美人松。
与他冷冽的气度截然相反的,是他的样貌。
杜昙昼生得不像爹也不像娘,反而像他那位艳绝京师的姨母,他眉目俊丽,睫似鸦羽,皮肤莹润白皙如羊脂玉,面容像工笔画般浓墨重彩。
这样一张脸长在女子身上,定是勾魂摄魄,让人心甘情愿当裙下之臣。
但杜家祖孙三代都是武将出身,杜昙昼十八岁时已官拜骠骑校尉,带兵打退了焉弥人的数次进攻,从小在边疆受到的历练,让他眉宇间横生一股凌厉之意,硬是把五官中的俊丽秀美之色压下,凝结出凛然肃穆的华贵姿态。
烛光下,杜昙昼敛收眉宇,眼瞳倒映烛火,熠熠生辉。
往日,京城的达官贵人们无不称赞他的美貌,但此时此刻,就算杜昙昼变成女的脱光了扑到曹世怀里,这位火烧眉毛的兵部尚书,也能比最古板的正人君子还要坐怀不乱。
不为别的,只因兵部的武库丢了东西。
曹世用衣袖擦掉额头的汗珠:“今日戌时正刻,天黑了没多久,我正准备离开兵部官署回家去,看管武库的员外郎吕渊就着急忙慌地跑来向我禀报,说兵器丢了。我立马让人封了官署的门,带着吕渊就去武库清点,我们两个人从里到外数了好几回,确实是丢了。”
曹世一脸菜色,好像预见到自己马上要被皇帝拉出去砍头外加夷三族。
“丢了多少兵器?”杜昙昼凝神看来。
曹世哀叹一声,道:“丢了十五杆长枪,二十张弓,十八把环首刀,七张盾,还有一百二十枝羽箭。”
“不算多,但也足够在京城生事了。”杜昙昼下了定论,问:“今天值守武库的人呢?”
“每日都由二十人组成的小队看守武库,我发现兵器丢了以后,立刻把他们叫来审问,这个时候才发现少了两个人,我又赶忙让人去他们家中搜寻,家里又都找不见人,据看管兵部北门的军士说,傍晚时分,见到两人驾着牛车出门,木板车上似乎还放了不少东西,只是用粗麻布盖住了,看不出是什么。”
杜昙昼听完,没有作声。
曹世着急道:“如今看来这两人嫌疑最大,还请杜侍郎下令发布海捕文书,尽快将二人捉拿归案,”
“走。”杜昙昼站起身:“去兵部。”
兵部官署内,灯烛高照,所有人都是一副惴惴不安的神情。
见曹世和杜昙昼进来,掌管武库的员外郎吕渊即刻迎了上来,他的脸色比曹世还要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