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朗风清。
各宫各处渐次熄灯,唯有皇城西北角的敬事房灯火通明。
宫中向来分工明确,内廷十二监、四司、八局各司其职。比如内官监掌木、石、瓦、土之作,专司宫室、陵墓营造,尚膳监掌御膳及宫中筵宴食用诸事,又如宝钞司专管粗细草纸掌造,内织染局掌管宫内御用缎匹及染造渚事。
但敬事房有些特别,独立于内廷二十四衙门之外,统管天下八万宦官,还兼着主子万岁爷的内帷之事。
一入夜,别处熄灯打烊,却是敬事房最紧张忙碌的时候。
今晚就不太平。
敬事房总管太监王德全坐在上首,手里捧着茶盅,面上看着泰然,声音有些焦急:“什么时辰了?”
边上小太监回道:“爷爷,丑时三刻了。”王德全十二岁入宫,在宫里足足呆了二十五年,徒子徒孙一大堆,便是攀扯不上关系的,都敬称他一声爷爷。
“去养心殿伺候的人还没回来?”王德全皱着眉头问。
“今晚圣上翻了郑采女的牌子,许是在兴头上。这个时辰了郑采女还在里头,小顺子特意叫小的回来请爷爷拿主意。”
王德全白他一眼:“没用的东西。”
小太监赔着笑,缩着脑袋低声辩解着:“不是小的们不中用,实在是……小顺子在门外提醒了陛下两回,里头没动静,养心殿的公公们都不动,咱们也不敢进去啊。”
“罢了,”王德全知道小太监说的是实情,遂没再骂他,缓了缓神色,看向一旁的陆湘,“陆姑姑,这事还得劳烦你走一趟。”
陆湘道:“养心殿的事,一向都是罗少监在管,我若过去,怕他多心。”
王德全听她这般说,赶忙挥了挥手,一脸嫌恶道:“不成器的东西,该他的差当不好,劳动姑姑,合该他过来磕头求着姑姑出马,哪有他说话的份儿?”
皇帝贪慕美色,宫中人尽皆知。
想把美人从主子万岁爷的龙榻上拉下来,王德全不敢,养心殿的人不敢,罗少监这等货色就更不用说了。
“罢了,我若不去,只怕你们又要去惊动皇后娘娘。”陆湘在宫中行走,多得皇后关照,顾念皇后一向忧心龙体安康,终是站了起来。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我让罗平跟你一起去。”王德全见陆湘终于应了,热络地站起身送她。
“不必,我自己过去,”陆湘自披了斗篷,“给个灯笼就是。”
提着灯笼,陆湘快步走出了敬事房。
敬事房位于皇城西北角,与御花园隔着一条甬道,左边挨着针工局,右边接着宝钞司。陆湘出了敬事房,一路沿着宫墙向南,快到慈宁宫时转向东,没多时就到了养心殿。
皇帝这几年不爱住在乾清宫,白天在这边处理政事,晚上在这边临幸宠妃。想想也是,乾清宫离坤宁宫太近,但凡闹得出格一点,必然要惊动皇后,哪里比得上养心殿这边清净自在。
值守的黄门一见到陆湘,赶忙上前接过灯笼,领着她向里走,“姑姑快请。”
陆湘轻轻“嗯”了一声,随意问道:“盛公公呢?”
御前大总管盛福全,日日夜夜跟在皇帝身边伺候。
“老祖宗今儿有些害肚子,许是在茅厕。”
陆湘唇角一扬,眼角眉梢分毫未动,看得小黄门心头一凛,不敢再掰扯,只低了头引路。
里头贵人正歇着,外头的宫人们不敢亮灯,副首领太监见有人提着灯笼进来,正欲训斥,敬事房的小顺子等人已经围了上前,连声叫姑姑。
见是陆湘到来,副首领太监立时换了颜色,恭恭敬敬上前:“姑姑,可算把您给盼来了。”
“今儿哪位主子侍寝?”
“郑采女。”
就知道是郑丝竹这个小妖精。
陆湘没好气道:“陛下还未尽兴?”
“一刻钟前叫了水,进去伺候的人说瞧着万岁爷还在兴头上。”
陆湘挑了挑眉。
老小子一把年纪了,倒是够折腾。
为防天子纵情过度,赵氏先祖定下了家法,对于侍寝的时辰有严格规定。对这种祖制,皇帝们自然不满,尤其是当今圣上。从前敬事房的太监都是到时辰了嚎一嗓子,皇上愿意送人出来就送,愿意留人就留。只是去年有三位小主勾着皇帝胡闹,差点一口气没顺过来,皇后大怒,皇帝自己也吓了一跳,事后严令敬事房按祖宗家法办事。
初时皇帝还算配合,如今日子久了,这差一天比一天难办。
敬事房喊不出来人,养心殿的人不肯沾这事。
陆湘不跟这副首领太监多费唇舌,径直上了台阶。
身后一众宫人凝神屏息,偏生陆湘一脸泰然,抬手敲了两下门。
副首领太监咽了口唾沫,大气不敢出一声。
殿里头没有动静。
陆湘面不改色,砰砰砰又敲了三下。
“狗奴婢!”里头传来了一声叱骂。
声音不大,守在殿外的宫人闻言腿就软了,立时跪了一地。
“陛下,该送郑采女回宫了。”陆湘的声音不大,但在夜里听着十分清晰。
里头静了一会儿。
就在陆湘准备抬手继续敲门时,里头的皇帝干咳了两声,道:“进来吧。”
陆湘回头,扫了一眼台阶下的小顺子。
小顺子大喜过望,领着两个宫女进了殿中,没多时,便扶着更衣后的郑采女出来了。
这郑采女年方十九,是今年才进宫的新人,虽然位份低,却是皇帝近来的宠儿,一月能侍寝三四回,任谁都不敢小瞧。依照宫规,采女不得留宿养心殿,郑采女今夜使尽浑身解数才让皇帝松了口,没成想被敬事房的人搅和了,走出来的脸色不太好,一瞧见陆湘赶忙低了头。
陆湘看她双颊绯红,走路都不稳当,叫小顺子好生扶着。
待送走了这位主儿,陆湘一回头,这才见盛福全笑眯眯地走过来。
“有劳陆姑姑了。”
“公公哪里的话,原是我们敬事房的分内之事。”说罢,陆湘转身就走。
盛福全这老狐狸伴君多年,比御膳房灶台上陈年油垢还要腻手,在御前卖好的事样样冲在前头,似这般得罪人的事溜得比谁都快。
若是别人,自是不敢下他这总管太监的面子,但陆湘不是别人。
盛福全被陆湘抢白,面上仍是笑着,待敬事房的人都走远了,方才拉下脸,冲着聚在殿前的一干人等摆了摆手:“都盯着自个儿手头的差事。”
吉祥门的黄门见陆湘出来了,陪着笑将灯笼还给她。
夜风有些大,陆湘的灯笼晃悠几下,在她的裙摆上蹭了好几下。
“姑姑当心,要不让小的帮姑姑提着?”
“不必了。”养心殿的人虽然讨厌,到底还是懂规矩。
陆湘将斗篷拢紧了些,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见陆湘走远了,黄门身后有人凑上前:“师兄,陆姑姑怎地这生厉害?”
黄门回过头,见是今年才进宫的小太监,故作高深道:“你才进宫,所以不知道,陆姑姑是皇上最敬重的人。往后路上碰见了,恭敬一些。”
小太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追问道:“皇上为何敬重陆姑姑?”
“做事去,怎那么多话?”黄门不耐烦地停止了谈话,见小太监被唬得缩了脑袋去边上,方舒了口气。皇上为什么敬重陆湘,其实他也不知道。宫里隐约有些传言,有人说陆姑姑以前救过圣驾,还有人说陆姑姑以前给皇上做过司寝。
谁知道呢?
……
夜里是皇城最安静的时候。
两道高高的墙,将广袤的夜空拉成狭长的一道星河。红墙之下,只有陆湘一个人还在走着。乾清宫和坤宁宫都大修过两回,宫里唯一比陆湘还老的,就剩下这堵墙了。
头顶的上弦月亮着,手里的灯笼也亮着,并不觉得寂寞。
回到敬事房,跟王德全交代了几句,陆湘就回了房。
盼夏和雪瑶打了水进来,默默地把门带上。
陆湘走过去,将门闩拉上,方才放心洗漱。
擦过脸,净过手,坐到了妆镜前。
镜子里的,是一张与方才众人所见截然不同的脸。倒不是五官不同,而是眼角的细纹消失了,嘴唇不再暗淡无光,而是嘟嘟的带着些水光,这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才能拥有的朝气蓬勃的脸。
陆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露出笑容。
再有四个月,她就可以不用再每日扮老,而是正大光明的用回这张脸了。
陆湘有自己的规矩。
每隔十五年,她就要在宫里换一个身份重新开始生活。
她是个爱美的人,最多能接受把自己装扮成三十岁的模样,再老她就不忍直视了。
因此十五年一换虽然麻烦了一点,她也还坚持着。
离开敬事房,该去哪个地方继续过日子呢?
她在宫里住了快一百年了,最早的二十八年是给那个人做贵妃,她不必侍寝,又顶着贵妃头衔,在宫里逍遥自在,也是在那二十八年里,她发现自己不会老,眼看着身边人一个一个有了白发,她却面容鲜活宛若少女。
她意识到自己出事了,还好有那个人一直保护她庇佑她。她眼看着他一天天变老,却一直为她谋算。在他临终前重新帮她做了身份进宫,以十八岁的身份成为太妃,又给新帝留下遗诏,命他照看陆湘。
陆湘逍遥自在地做了十八年太妃,忽然觉得无趣,偷偷出了皇宫,只呆了一年就回了宫。
宫外的吃食比宫里差,屋子比宫里差,她呆不惯。
有皇帝照拂着,人人敬畏,陆湘很享受这种不用费脑子的清闲。
这回进宫之后,她没再当主子,给自己定下十五年换个身份的规矩,在酒醋面局做了十五年,再之后去了尚膳监。十四年前当今皇上将她安排到了敬事房,这一晃,又快到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