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神啊,请听听我们的声音吧!
谨将此书
献给拥抱我的灵魂的灵魂
献给向我的心吐露心底秘密的心
献给点燃我的情感火炬的手
纪伯伦
沃尔黛·哈妮
一
这样的男子是多么倒霉:他爱上了一位姑娘,并已选定她做自己的终身伴侣,将自己的汗水和心血全洒在了她的脚下,把辛辛苦苦收获来的果实和谷物全都送到了她的手中。后来,他稍加留心,突然发现他用白日苦劳和熬夜辛苦试图换取的她那颗心,已经无偿地送给了另外一个男子,正在享受着那个男人的内心恋情,并为得到那个男人的爱而深感幸福。
而这样的女子又是多么不幸:她从青春幻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已嫁在一个男人的家中,那男人给她金山银海,大礼频赠,敬重有加,无限温情;但是,他却无法用炽燃的爱情火炬触摸她的心,更不能用上帝斟满杯的美酒醉饮她的灵魂,因为那天堂美酒来自于女人心上人的一对明眸之中。
我打青年时代就认识拉希德·努阿曼贝克。他本是黎巴嫩人,出生在贝鲁特城一个古老、富裕的家庭中,祖上有着光荣辉煌的过去。他很喜欢讲述父辈的荣耀历史,在自己的生活中一直沿用着他们的信仰和传统,效仿着先辈的生活习惯,身着西式燕尾服,简直就像飞翔在东方天空的鸟儿。
拉希德贝克心地善良,品格高尚。但是,他像许多叙利亚居民一样,观察事物不看本质,而是看外部现象;不听自己的心曲,没有主见,只凭周围的声音决定自己的情感。他只迷恋事物虚饰浮华的外表,从不去深思眼睛看不到的生活秘密;无心去体味存在的内涵,一意去追求暂时的欢乐与享受。他属于那样一种人:匆匆表示自己对人和事物的爱与憎;时隔不久,对自己的表示感到后悔。此时的后悔只能招来讥笑与蔑视,得不到原谅与宽恕。
正是这种品质和性格,使得拉希德·努阿曼贝克与沃尔黛·哈妮女士结成夫妻。那时,姑娘的心还没有在能使夫妻生活幸福的真正爱情里与贝克的心相亲相印。
我多年不在贝鲁特。当我回到贝鲁特时,便去看望拉希德,我发现他体态瘦弱,形容憔悴,皱巴巴的脸上布满愁云,悲凉的两眼里透出令人痛苦的目光,无声地诉说心力的枯竭和胸中的郁闷。我挖空心思,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他枯瘦、惆怅的原因,只得开口问道:
“喂,我说你怎么啦?昔日你那脸上的耀眼的光华哪里去了?伴随你青春的那种欢乐又去了哪里?究竟是死神将你和好友分开了呢,还是黑夜抢走了你白天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财?看在友谊的份上,请你告诉我,你何故忧愁纠心,何因瘦弱缠身?”
他用惋惜的目光望了我一眼,仿佛回忆使他看到了昔日的美好的画面,旋即又被遮掩。他的声音起伏断续,失望与沮丧情调显而易见。他说:
“一个人,假若失去了一位知心朋友,环顾四周,还会看到许多朋友,那么,他是可以忍耐、承受的。一个人,倘使损失了钱财,稍加思考,便可发现凭以挣钱的活力,将用同样活力再去挣钱,痛苦顿抛脑后,欢乐接续而来。但是,假使一个人丢掉了心灵的宽舒,他到哪里去找,又用什么去弥补呢?
“死神狠狠地打了你一巴掌,你会感到疼痛,但刚过一天一夜,你就会感到生命的手指在轻轻抚摩你,你会绽现出微微笑容,继之欢欢喜喜。灾难或许突然而至,瞪着可怕的圆眼凝视着你,用尖爪掐住你的脖颈,残酷地把你摔在地上,用铁蹄踩你一顿,笑着扬长而去;时隔不久,伸出柔若丝绸的手掌,将你扶起,为你吟唱希望之歌,让你高兴欢乐。
“许许多多的灾难和痛苦伴着黑夜魔影而来到你的身边,又随着晨曦降临而消失在你的面前,你会觉得可以用你的决心和意志把握你的希望。可是,假若你在万物中间的命运只是一只鸟儿,你喜欢它,以心中之粮饲之,让其饮你的瞳仁之光,用你的肋骨为它做笼子,让它把你的心坎当巢窝;就在你望着你的鸟儿,正用你心灵的光芒为它的羽毛增添光泽之时,它突然逃离了你的双手,高高飞上云端,然后落向另一个笼子,再也无法追还。这时,你怎么办呢?请你告诉我,你怎么办呢?你到何处寻求耐心?如何遗忘得了?怎能使希望和意愿再生?朋友,你来说说!”
拉希德贝克说最后几句话时,声音哽咽,痛苦不堪。他站起来,周身颤抖,活像风口中的芦苇。他把双手伸向前方,像是想用他那弯曲的手指抓住什么东西,以便将之撕成碎片。他的血直朝脸上冲去,将他那多皱的面皮染成了紫红色。他两眼圆瞪,眼帘一动不动,凝视片刻,仿佛看见眼前从无中生出一个魔鬼,来取他的生命。之后,他的面容忽变,转眼望着我,瘦体内的愤恨转化为痛苦,边哭边说:
“那个女人呀!我把她从贫困的奴役下拯救出来,将我的金库门向她敞开,使她穿金戴银,衣饰华贵,出入有香车宝马伺候,成为妇女们嫉妒的焦点。就是这个女人呀,我的心深深爱着她,我把全部情感倾注在她的脚下;我的心神深深恋着她,礼物频频赠送。就是这个女人呀,我本是她深情的朋友、诚挚的伙伴、忠实的丈夫,而她却背叛了我,弃离了我,跑到另一个男人家去了,与那个人一道在贫困阴影下生活,与那个男人一起吃用羞耻和成的面做的面饼,喝混合着屈辱的污水。
“就是这个女人呀,我深爱着她,把她看作一只美丽的鸟儿,以我心中之粮饲养着它,让它饱饮我的瞳仁之光,用我的肋骨给它做笼子,让它把我的心坎当巢窝。可是它呢,已从我的双手间飞走,落到另一个用鼠李643条编成的笼子,在那里它只能吃针刺和虫子,饮毒素和苦西瓜汁。一位纯洁的天使,我曾让其住在我的深情与钟爱的天堂里,如今却变成了可怕的魔鬼,下到黑暗之中,自己因罪而受折磨,也以其罪恶折磨着我。”
说到这里,拉希德默不作声。他用双手捂住脸,仿佛想摆脱自我折磨的处境。
片刻过后,他叹了口气,说道:
“我能够说的就这些,你不要再问我别的什么了!你不要大声张扬我的灾难,就让它成为无声的灾难吧!但期它在静默中成长,最后送我一死,让我得以宽舒。”
我原地站起来,泪水在我的眼帘里打转,同情之意令我心碎。之后,我告别了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因为我再也找不到能安慰他那伤透了心的话语,也在格言中找不到一把能照亮他那默然心灵的火炬。
二
几天之后,我第一次在一个被鲜花、绿树包围着的简陋房舍里见到了沃尔黛·哈妮女士。她曾在拉希德·努阿曼贝克家中听说过我的名字,正是她践踏了贝克的心,让他死在了生活的铁蹄之下。当我看见她那一对明亮的眼睛,听到她那甜润的音调时,暗自心想:这个女子会是一个坏女人?难道她那透明的面容掩盖着一颗丑陋的灵魂和一颗罪恶的心?这竟是一位不忠实的妻子?莫非她就是我多次诬赖过的女人?难道她就是我想象中隐藏在外形绝美之鸟体内的可怕毒蛇似的女人?……
我心中念头一转,又暗自思忖:假若没有这张漂亮的面容,何物能使那位男子如此不幸呢?表面的艳美会招致巨大的无形的灾难和深刻无比的痛苦,难道我们没有听说过?月亮会给诗人的灵感以光芒,还是同一个月亮能使平静的大海掀起潮汐的狂涛巨浪,莫非我们不曾见过?
我坐下来,沃尔黛女士也坐了下来,仿佛她已听到我暗自思考的心声,不希望我的困惑与猜想之间的争斗再继续下去,于是用她洁白的手撑住自己的头,用近乎芦笛的柔和乐音的声调说:
“我虽然以前没有见过你,但从人们口中听到过你的思想和幻梦的回音。贵客啊,我知道你是个同情受虐待女性的人,你怜悯女子的懦弱,深谙情感和偏好。因此,我想向你摊展我的心,在你面前打开我的心扉,让你看看其中的内涵。假如你愿意,可以告诉人们,就说沃尔黛·哈妮绝对不是一个不忠实的坏女人……”
紧接着,沃尔黛·哈妮开始讲述她的经历,说道:
“当命运之神把我带到拉希德·努阿曼贝克那里时,我刚十八岁,而那时他已经年近四十了。他迷恋我,倾心于我,倒是满体面的,正像人们传说的那样。之后,他便让我做了他的妻子,在他那奴婢成群的大家之中成了女主人。他让我身着绫罗绸缎,用珍珠、宝石装饰我的头、脖颈和手腕。他把我当作一件奇珍异宝在他的朋友和相识家中展览;当他看到朋友们都用赞许、羡慕的目光望着我时,他的脸上便绽现出胜利的微笑;当他听见朋友的夫人们用称颂、友善的语言谈论我时,他总是洋洋得意,高高昂着头。
“但是,他却没有听见有人这样问:‘这是拉希德贝克的妻子,还是他的干闺女?’另一个人说:‘假若拉希德贝克青年时代结婚,他的头生儿女也比沃尔黛·哈妮年龄大。’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的生命尚未从青春的沉睡苏醒之前,神灵还没有点燃我心中的爱情之火,情感与爱的种子尚未在我的胸中发芽。
“是的,所有这一切发生之时,我还以为身穿锦衣,周身华饰,乘香车宝马出门入户,室内全铺精美地毯,这就是最大的幸福。可是,当我醒来之时,当光明打开我的眼界之时,我便感到神圣的火舌在灼烧着我的肋骨,感到精神的饥渴紧紧抓住了我的心灵,令我的心灵痛苦不堪。当我苏醒之时,我看到自己的翅膀左右扑动,想带着我飞上爱情的天空,继之却颤抖着,无力地垂了下来,原因在于受着教律锁链的束缚:在我了解那种桎梏和教律的本质之前,它便锁住了我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