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检疫旗刚降下,孟买港务局卫生处派来的最后一批打赤脚、穿蓝色制服的警察刚离开我们这艘轮船,果亚人柯艾略①就立刻跑上船来,伸出一根长长的手指头,向我招了招,把我引进船上的酒吧,悄声问道:“您身上有没有起司?”
柯艾略被旅行社派来协助我通关。他身材高瘦,衣着寒酸,脸上带着一副紧张兮兮、焦躁不安的神情。我猜他说的“起司”是某种违禁品。我没猜错。他向我要干奶酪。在印度,这可是寻常人家吃不起的珍贵食品。印度政府限制干奶酪进口,而一般百姓还没学会制作这种食物。说来挺有趣,直到今天,印度人也还没学会漂白新闻用纸。但是,对于柯艾略的要求,我却爱莫能助。这艘希腊货船供应乘客的干奶酪,实在不怎么可口。从埃及亚历山大港起航后,在三个星期的航程中,我常常向那位面无表情的侍应生领班抱怨,他们的干奶酪实在难吃。如今,我怎么好意思向他开口要一些干奶酪带上岸去呢?
“没关系,没关系。”柯艾略说。他不相信我的说辞,更不愿意浪费时间听我编造理由。他走出酒吧,蹑手蹑脚沿着一条走廊来回逡巡,查看嵌在舱房门上的每一个名牌。
我走进自己的舱房,打开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凑上嘴巴,啜一小口,接着又打开一瓶梅达克萨斯白兰地,同样啜一小口。我打算把这两瓶酒带进禁酒的孟买市。在印度政府观光局工作的一位朋友事先提醒我:把整瓶酒原封不动带上岸,肯定会被没收。
稍后,我跟柯艾略在船上餐厅会合。他的神态和举止自在多了,不再那么紧张兮兮。他手里抱着一个巨大的希腊娃娃。娃娃身上穿着色彩鲜艳的民族服装,在柯艾略那身寒碜的衬衫和长裤衬托下,显得格外耀眼、亮丽。她脸庞上那两块红扑扑的腮帮子和一双湛蓝的一动不动的眼睛,使柯艾略那张瘦长的脸孔显得更加阴郁浮躁。柯艾略看见我那两瓶已经打开的酒,脸色登时一变。
“干吗把它打开呀?”
“法律规定的,不是吗?”
“把它藏起来啊。”
“这瓶梅达克萨斯白兰地,瓶身太长,怎么藏啊?”
“平着放不就得了?”
“这种瓶子的软木塞并不可靠。朋友告诉我,他们准许你带两瓶酒上岸,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帮我拿这个娃娃,把她抱在手上,告诉他们这是一个纪念品。你身上带着‘游客介绍卡’吧?好!这份文件很重要!只要亮出这张卡片,他们就不会搜你的身。干吗还不把这两瓶酒藏起来呢?”
柯艾略伸出双手,猛一拍,霎时间,一个身材矮小骨瘦如柴的男子打着赤脚,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二话不说,拎起我们的行李就走。自从柯艾略上船以后,这家伙就一直躲在一旁静悄悄等候着。我们怀里搂着布娃娃,手里拎着那只里面装着两瓶酒的袋子,爬下船舷,跳进一艘汽艇。柯艾略的随从把行李放好,然后独个儿在船尾蹲下来,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跟主人共乘一艘汽艇,让他感到局促不安,仿佛违反了什么戒律似的。这位主子,只偶尔瞄一两眼我怀里的娃娃,在整个航程中,他只管睁着眼睛,凝视前方,脸上写满了不祥的预兆。
对我来说,早在好几个星期以前,东方世界就已经展现在我眼前了。还在希腊时,我就已经感觉到,欧洲在我眼前逐渐隐没消失。希腊的食物甜腻腻的,充满东方风味,有些我小时候曾经品尝过。希腊的街市到处张贴着印度电影海报——据说,希腊观众最欣赏的是一个叫娜吉丝的印度女明星。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希腊人热情好客,颇有东方人之风。对我来说,希腊之旅是为埃及之旅作准备的。埃及——黄昏的亚历山大港,宛如一座无比壮阔的、亮晶晶的大拱门矗立在冬季的海洋上。防波堤外,细雨,前任国王②的白色游艇悄无声息,幽然浮现碧波中。船的发动机突然停了,骤然间,码头上响起一阵喧闹声,成群身穿脏兮兮无领长衫的男子仿佛听见信号似的,叫嚷着,争吵着,叽叽喳喳,争相爬上这艘已经满载乘客的轮船,在船中奔跑穿梭着。就在这样的一个国家,而不是在希腊,东方世界正式展现在我眼前:脏乱、盲动、喧嚣、突如其来的不安全感——你突然发觉,四海之内皆非兄弟,你的行李随时都会被人摸走。
就在这种地方,你体会到向导的重要性。这种人了解本地习俗,能够帮你摆平一切问题,连那些印刷粗糙、文法不通的表格和申请书,他都看得懂。“我教你怎么填。”在海关大楼,向导指着表格对我说。偌大的一间屋子,挤满了脚夫、导游、官员、闲人、警察和观光客,闹哄哄的,活像一个市场。一个希腊难民凑到我耳朵旁悄声说:“听着,他们打算今晚下手打劫观光客。”他(我的向导)却指着表格上那条标明“日期”的虚线,吩咐我说:“在这儿填写‘一部柯达照相机’。”然后他又指着“签名”那一栏命令我:“在这儿填写‘未携带黄金、首饰或宝石’。”我提出异议。他说:“填!”这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听在我耳中却很像阿拉伯语。这位向导个头高大,脸色阴沉,带着几分好莱坞式的邪气。他头上戴着一顶土耳其毡帽,手里握着一根藤杖,不停敲打着他的大腿。我遵照他的指示把表格填妥。他这一招还真管用。“现在,”向导脱下他头上那顶绣着“旅行社”字样的毡帽,换上另一顶代表“×旅馆”的帽子,对我说,“咱们到旅馆去吧。”
此后,一幅接一幅景象次第展现在我眼前,让我看到了以前只在书本上认识的东方世界。在我心目中,每一幅景象都是一个新发现:头一遭,看见那被无数照片和文章描绘得几近神秘的阿拉伯无领长衫,活生生地穿在街头那些男人身上,对我来说,这不啻是一种启示。在那家年华老去、风光不再却依旧充满旧王朝遗风的旅馆,我嗅到了印度种姓阶级制度的气息。那位年纪颇为老迈的法国侍应生只负责招呼客人,替他跑腿打杂、端盘送碗的是一群头戴毡帽、腰缠束腹带、眼神忧伤、一个劲儿绷着脸闷声不响的黑人小厮。旅馆大厅聚集着成群身穿花哨制服的黑人服务生,他们不停钻进钻出,忙得不亦乐乎。跨出旅馆大门,来到街上,你期待的那个东方世界霍然展现在你眼前:面黄肌瘦的儿童、脏乱、疾病、向观光客讨取小费的声声哀唤、沿街叫卖的小贩、四处兜售不知什么票券的黄牛、一抬头就可以瞥见的伊斯兰教寺院尖塔。城中随处可见帝国主义遗留的痕迹:暗沉沉、冷清清、四面嵌着玻璃的欧洲风格商店;发廊里,满脸哀伤的法国美容师压低嗓门说,市面上再也找不到法国香水了,只好将就使用气味浓郁的埃及香水;市场上,一位来自黎巴嫩的商人以轻蔑的口吻谈论“本地人”。他说他不信任这帮人,除了他的助手,而后者却背着他的主子悄悄告诉我,总有一天,黎巴嫩人和欧洲人全都会被驱逐出埃及这个国家。
一幅景象接着一幅,你以前在书本上读到的东方世界,如今,一一呈现在你眼前。在开往埃及首都开罗的火车上,那位坐在过道对面的先生忽然清起喉咙来,一连咳了两声。他鼓起腮帮子,用他那根无比灵活的舌头,把嘴里那团浓痰卷成一颗小球,然后伸出拇指和食指,从口中撮出这颗痰球,凑上眼睛,仔细观赏了好一会儿,才把它放在手心上缓缓揉搓着,直到它消失。这位男士身穿三件式西装,身边放着一台晶体管收音机,开得震天价响。开罗到了!东方市集的万种风情霍然展露在眼前:堆满垃圾的狭窄街巷,即使在冬天也臭烘烘的;栉比鳞次的小店里摆满各种仿冒品;人群熙来攘往;满街汽车喇叭齐鸣,让原本已经够刺耳的市嚣声,变得令人更加难以消受;颓败的中古世纪建筑物,一幢一幢,依旧矗立在瓦砾堆中,四处散布着青绿色和宝蓝色瓷砖,让人联想起那早已经消失的“美”和“秩序”的时代——一座座水晶喷泉旁发生的一桩桩风流韵事,唉,在那个其实也不怎么讲求秩序的时代,也许真的发生过吧。
市场中有一个补鞋匠,头戴白色瓜皮小帽,鼻梁上架着一副钢框眼镜,颏下蓄着一部花白胡须,脸庞上布满皱纹——这位仁兄应该摆个姿势,让美国《国家地理》拍张照片:双手灵巧、一脸坚毅的东方匠人。我的鞋底松脱了,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响。能不能帮我修补一下?他蜷缩着身子坐在人行道上,低头干活,听我这么一问才抬起头来,眯起眼睛瞄了瞄我的鞋子、长裤和雨衣:“五十披亚斯德③。”我说:“四十。”他点点头,伸出手来脱下我的鞋子,然后拿起一把铁锤,二话不说就开始把一根长达一寸的铁钉敲进我的皮鞋。我慌忙伸手抓住鞋子,他笑了笑,一手举起铁锤,一手抓住鞋子不放。我使劲一扯,他终于松手。
埃及的金字塔早已沦为公共厕所——这一点,旅游指南之类的书当然不会提起。四处人潮汹涌:导游、“守门人”、赶骆驼的和成群的男孩(他们的驴子全都名为“威士忌加苏打”)。讨取小费的叫唤声此起彼伏:爸客施舍!爸客施舍!“进来喝杯咖啡吧。我可不是要你买东西哦。我只是想跟您聊聊。尼赫鲁先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咱们不妨坐下来谈谈,交换交换意见。我可是大学毕业生啊。”我赶忙搭乘空荡荡的公共汽车回到亚历山大港,提早两天,登上了那艘希腊货轮。
接下来就是一段烦闷而漫长的航程:一个又一个非洲海港,看起来就像辽阔的大陆边缘上的一块块小空地。就在这儿,你终于领悟到,尽管埃及有很多黑人,但它并不是真正的非洲;尽管街上到处可见伊斯兰教寺院的尖塔和阿拉伯男人的无领长衫,但埃及毕竟不是东方世界——它是欧洲的最后疆界。在沙特阿拉伯的吉达港,男人们身上披着的无领长衫显得干净许多,簇新的美国轿车满街奔驰,十分拉风。当局不准我们上岸。我们只好待在船上,眺望吉达港码头上的风光。一只只骆驼和山羊,被一艘艘脏兮兮的不定期货轮上的起重机和吊钩卸到码头上,斋月即将结束,这些畜生将被宰杀,让人们解馋。高高悬吊在半空的骆驼们惊慌失措,只管拼命伸张它们那突然变得毫无用处的四肢,降落到地面时(有时轻轻地,有时砰然一声),它们赶紧蹲伏下身子,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然后朝伙伴们跑过去,挨挨擦擦,互相抚慰。港中一艘汽艇突然失火。我们的轮船拉起警报。几分钟之内,好几辆救火车就赶到现场。我们船上一个年纪轻轻的巴基斯坦学生说:“独裁政府办事可真有效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