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赎罪

赎罪

简介:
13岁的布里奥妮塔利斯拥有十分丰富的想象力,颇有作家天分。一天,来塔利斯家小住的布里奥妮的表姐遭人强暴,先前一直对管家的儿子罗比抱有误解的布里奥妮武断地认定罗比即是罪犯,并出庭指证他,罗比因此入狱。但坚信他 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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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赎罪》第一部

    第一章

    这个剧本,布里奥妮是在两天时间里一气呵成的。那两天里,她奋笔疾书,为此错过了一顿午饭和晚饭。她还设计了海报、节目单和戏票,又把一块可折叠的隔板沿着墙壁斜立起来,作为售票亭;最后,她用红色皱纹纸做了募捐箱的衬里。这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以后,她惟一可做的,就是再三琢磨已经完成了的脚本,并等待远在北方的表姐表弟们的到来。排练时间只有一天。再过一天,她哥哥就要回来了。这部让人时而冒冷汗时而又痛楚绝望的戏,讲的是一个心灵的故事。在台词押韵的序幕中,故事的旨意得到了传达:并非建立在理智基础上的爱情是注定要失败的。故事的女主角阿拉贝拉对一个邪恶的外国伯爵不顾后果的爱情遭到了厄运的惩罚——她和意中人一时兴起,私奔到了一个海滨小镇,途中她感染了霍乱。而当她病倒在一个小阁楼上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包括她的爱人,都抛弃了她,就在这时,她却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找到了一丝幽默感。与此同时,命运又给了她第二次机会。她遇到了一位贫穷的医生——而他事实上却是一位王子。他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专门帮助穷苦人。他治好了她的病。这一回,阿拉贝拉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并得到了命运的回报——她与家人重归于好,并在一个“微风习习和阳光和煦的春日”与她那位医生王子喜结良缘。

    塔利斯太太在她卧室的化妆桌边读了七页长的《阿拉贝拉的磨难》,整个过程当中,作者的手臂一直环绕着她的肩膀。布里奥妮仔细地琢磨着母亲的脸,想要捕捉每一丝转瞬即逝的表情。艾米莉·塔利斯时而紧张,时而窃笑,读完全剧之后,则露出了令人欣慰的笑容,并会意地点头表示肯定。随后,她把女儿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腿上——啊,这个温软的小身体,自打它一出生,她就记得它,直到现在,它还没有完全离开母亲,还没有呢——艾米莉说这个剧本太“了不起”了,并马上对着女儿绷紧的小耳朵细声低语,说在那张要贴在剧场入口处的售票亭旁的黑板架上的海报里,她同意引用“了不起”这个词。

    布里奥妮当时还不知道,这已经是她这个戏剧最成功的时刻了。其他的设想都只是些白日梦,不能为她带来任何满足,甚至会令她尝到挫折的滋味。夏天的傍晚,当白日已尽,布里奥妮喜欢蜷曲在沙发床上,躲进黄昏美好的余辉之中。这时候,一些清晰而令人渴望的幻想往往会盘桓在她的心中。这些幻想本身都可以算是些短剧,每一个都是围绕着利昂而展开。在有一幕里,当阿拉贝拉感到孤独和绝望的时候,他那张宽大温和的脸因为痛苦而变了形。另一幕里,他手拿着鸡尾酒杯,在城里一个时尚温泉池里和一群朋友海阔天空:我妹妹是作家布里奥妮·塔利斯,你肯定听说过她。还有一幕则是:当戏演完,幕布徐徐降下的时候(事实上,并没有幕布,不可能有幕布),利昂狂喜地向空中挥拳。布里奥妮的这个剧本实际并不是为她的表姐表弟而写的,而是为了她的哥哥,目的是欢迎他回来,得到他的赞美,并引导他从一个接一个的不认真的恋爱关系中走出来,找一个能将他劝回到乡下住、并会在婚礼上邀请布里奥妮当傧相的妻子。

    布里奥妮是一个非常讲究整齐的孩子。她姐姐的房间乱得像个狗窝:书本不合,衣服不叠,床铺不整,烟灰缸也不倒;而布里奥妮的房间俨然是她遏制恶习的一个圣殿:一个农场模型横放在宽敞的窗台上,里面有常见的动物,它们全都朝着一个方向——面向它们的主人——就好像要突然引吭高歌,连场院里的母鸡也被整齐地关在栅栏中。事实上,布里奥妮的房间是这幢房子的楼上惟一整洁的房间。她那些住在宽敞的模型大厦里的娃娃们,好像接受了一律不准背靠墙的严格命令,一个个规规矩矩,腰杆挺得笔直;她的化妆桌上的那些拇指大的小人们——牛仔、深海潜水员、类人老鼠——都整齐地排列成行,俨然是等待作战指令的民兵。

    对小模型的爱好,是崇尚秩序和整洁的人的一个标志。这些人的另一个标志,则是对一切秘密的酷爱:一个备受布里奥妮珍视的上了清漆的小橱柜里,有一个秘密抽屉。要想打开它,必须要找到一个巧妙地折弯的榫头,在它上面的一个小按钮上按一下。在这个秘密的抽屉里,藏着一本上了扣锁的日记簿和一个笔记本,本子里的内容是用布里奥妮自己发明的一种神秘符号写成的。一个需要用六位数密码开启的玩具保险箱里,藏着信件和明信片。一个古老的锡制小钱箱被藏在床下一块可移动的地板下面,里面装有保存了四年之久的宝贝,也就是说,从她九岁生日时开始收藏起,它们就在那里了:一个由基因突变而产生的双生橡果,一块黄铁矿,一个用来唤雨的符咒(它是在一个露天游乐场购得的)和一块轻如树叶的松鼠头盖骨。

    但无论是秘密抽屉、上锁的日记簿,还是由神秘符号写成的笔记,都不能掩盖一个简单的事实,那就是,布里奥妮根本没有秘密。她对于和谐而有秩序的世界的向往使她不可能做出任何鲁莽的错事。故意伤害和恣意破坏都太无秩序,不符合她的口味,而她的本性里又根本没有冷酷的成分。再者,塔利斯庄园相对与世隔绝,而布里奥妮又是家里惟一的一个未成年孩子,这使她不可能——至少在漫长的暑期——大耍孩子气,与朋友密谋勾结。布里奥妮的生活缺乏乐趣,也没有一点可耻的事,她根本没有秘密可藏。没有人知道她床底下有松鼠头盖骨,压根儿也没有人想要知道。这一切都没什么可特别苦恼的;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有在事后回顾时,在问题一旦得到解决时,也许才会如此。

    十一岁时,她写了她的第一个故事。那是个模仿了半打民间传说而写成的可笑的恋爱故事,由于作者缺乏对世道的洞察而未能得到读者的尊重——这一点,布里奥妮是后来才意识到的。但这第一次笨拙的尝试就让她明白了,想象力本身就是秘密的一大源泉:她一旦开始写故事,就谁也不能透露。用文字假托思想,这太没把握,太不堪一击,太令人难堪了,所以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甚至于在写“她说道”或“那么”的时候,她脸部的肌肉禁不住就要抽搐,觉得自己太愚蠢,竟然表现得好像知道一个想象出来的人物的心思一样。当她揭示了某个人物的弱点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也就肯定把自己的缺点给暴露了;读者一定会以为她在写自己呢,因为她对别人的事哪来如此的发言权呢?只有故事写完之后,只有所有人物的命运全有了结局,只有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得到了交待,这样它就与世界上其他任何已完成的故事一样——至少在这一点上——布里奥妮才会觉得自己有了免疫力,才会开始在稿纸边缘的空白上打上孔,用线带把各章节装订好,在封面上画上画,然后,把完成了的作品拿去给妈妈或爸爸(如果他在家的话)看。

    她的努力得到了鼓励。其实,当塔利斯的家人逐渐认识到家中这位最小的孩子有个古灵精怪的头脑,并在文字方面颇有天赋时,他们还大加欢迎呢。一个个漫长的下午,她常常是在翻看各种辞典和同义词与反义词词典,于是得以造出了许多荒谬而又让人无法忘怀的句式:一个恶棍藏在口袋里的硬币成了“秘传的”;一个偷车时被逮住的小流氓“不知羞耻、自我辩白”地哭着;一位骑在纯良种马上的女豪杰作了一次“仓促”夜旅;国王皱纹深深的额头成了生气的“象形文字”。家里人鼓励布里奥妮在藏书室里朗读她的故事。她在朗读的时候总是表现得很勇敢,用空着的那只手做一些大幅度的手势,在抑扬顿挫间弓起眉毛。在朗读的过程中,她会低头看一下书页,然后迅速抬起头,将眼光一一定格在每个人的脸上,毫无歉疚地要求家人在她施展叙事魔力时集中全部的注意力,而她的父母和姐姐对这个平时文静的女孩此刻的表现感到惊讶。

    即使没有家人的关注和激赏,布里奥妮也不可能放弃写作。与许多前辈作家一样,她渐渐意识到并非所有的赞誉都对她有所裨益。比如,姐姐塞西莉娅的热情似乎就有点夸张,也许带点恩赐的意味,而且咄咄逼人。她要布里奥妮把每一个装订好的故事编入目录,陈列到藏书室的书架上去,把它们放在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和昆吐斯·德尔图良[1]作品之间。也许塞西莉娅只是说着玩的,布里奥妮根本就没当回事。她已踏上正途,而且在其他层面上获得了满足。写故事不仅要与秘密打交道,而且还能把世界变成一个缩小的模型,这当然能给她很多乐趣。短短五页稿纸就能造就一个世界,这比缩小的农场模型可有趣得多。半页稿纸里就能包含一个被宠坏了的王子的童年,一个节奏强劲的句子就可以表达在月夜穿过沉睡的村子的情景,简简单单一个词——眼眸一瞥——就能表明主人公已坠入了爱河。布里奥妮最近完成的一个故事,是如此充满生命力,拿在手中的稿纸仿佛都鲜活得在颤动。同时,她对于条理的喜爱也得到了满足,因为一个无序的世界完全可以在写作中条理化。比如,女主人公人生中的一大危机可以和冰雹、狂风和雷电相伴相生,而婚礼喜庆时则往往风和日丽。布里奥妮对秩序的喜好也催生了公正原则,死亡和婚姻成了家政的主动力:死亡是道德欠佳者的专利,而婚姻是一份报答,直到最后一页才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