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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漫漫路迢迢

长夜漫漫路迢迢

简介:
1939年夏天,大战阴影笼罩的旧金山,在一座俯视着湾区、名为道庵的房子里,已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奥尼尔,开始撰写在内心深藏多年的自传戏《长夜漫漫路迢迢》。他决心将自己家中不可告人之事毫无保留地诉诸笔墨。往事如 长夜漫漫路迢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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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漫漫路迢迢》奥尼尔的自传戏

    奥尼尔的自传戏一

    去年十月,康涅狄格州新伦敦市的议会一致通过,将本地商业中心的“大街”(Main Street)改名为“尤金·奥尼尔大道”(Eugene O’Neill Drive),用以纪念这位伟大的美国剧作家。1奥尼尔是一八八八年十月十六日在纽约百老汇一家旅馆出生,一九五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在波士顿一家旅馆逝世的。他在世的六十五年中,饱尝颠沛流离的滋味,也居住过许多不同的地方,可是他唯一的、真正的“家”——也是《长夜漫漫路迢迢》(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这出戏发生的地点——新伦敦。

    以先后四次获得普利策戏剧奖、美国剧作家唯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资格2,奥尼尔现在总算得到自己家乡的追认和赞许。可是,就连身后的这项荣誉,得来也不容易,是新伦敦的老百姓、社会贤达和民选官员经过三年之久的争辩,才顺利通过的。在这期间,新伦敦的前任市长公开骂奥尼尔为“不务正业的酒鬼”,又说过一句令人绝倒的妙语:“奥尼尔除了写戏以外还做过些什么?”当地的一家银行起初也反对,因为换了路名,所有银行信笺、单据上的地址通通要重印,损失不赀。可是最后,还是精神的价值战胜了物质。市议会开会的那天,拥护奥尼尔的占绝大多数。一位发言人承认奥尼尔生前“饮酒过度”,不过他赞扬这位剧作家悲天悯人的情怀,并且说他不但会发愤与酒魔搏斗,而且做人有决心、有勇气,受尽一切磨难,终于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剧作家”。另一位发言人说:“‘尤金·奥尼尔大道’的路名足以鼓励新伦敦的青年一代,使他们奋发有为。”

    新伦敦市民的这个举动,在无意中也有它的讽刺意味。第一,奥尼尔在幼年时代多半时间跟随他父母东奔西跑——他父亲是有名的舞台演员——根本没有过固定的家。后来,他父亲在美东新英格兰这个海滨工业地区不大不小的市镇里盖了一幢房子。尤金童年和少年时代在学校住读,每年放假回家,在此处消夏。3第二,奥尼尔的母亲显然对这幢“别墅”十分不满,同时憎恨新伦敦这个城市和当地的人士。在《长夜漫漫路迢迢》第一幕里,母亲说过这样的话:

    玛丽:……我一向就讨厌这个城市,讨厌本地这帮人……我当初并不愿意住到这个地方来,可是你父亲老是喜欢这里,一定要盖这所房子,我也只好每年夏天跟着来这儿住。

    小儿子并不同意,他说:“这个城嘛,也不太坏。我倒蛮喜欢,也许是因为在别的地方我们从来没有过像这样的一个家。”母亲说:“我才不认为这是我的家呢……”

    从奥尼尔的戏剧来看,新伦敦对他早年的生活与成长,无疑有过深刻的影响。他青年时代航海归来,曾在《新伦敦电信报》学习当记者。就是在那个阶段,他以《醇酒妇人》而出名,时常光顾本地的酒吧和妓馆。后来,在奥尼尔的剧作中不但有两部作品——《啊,荒原!》(Ah, Wilderness!)和《长夜漫漫路迢迢》全部以新伦敦为背景,戏里面充分利用地方色彩和自己生活的片段,而且在许多其他自传性并不如此浓厚的作品中也散见对新伦敦的“人”与“地”的影射。4

    如果地方在自传文学中是重要的因素,那么人物就更不用说了。《长夜漫漫路迢迢》明摆着写的是作者自己的家庭(此处改姓蒂龙):父亲詹姆士·奥尼尔(James O’Neill,剧中也叫詹姆士),母亲埃拉·昆兰·奥尼尔(Ella Quinlan O’Neill,剧中叫玛丽),哥哥小詹姆士·奥尼尔(James O’Neill, Jr.,剧中叫杰米),以及尤金自己(戏中改名为埃德蒙)。四个主角的背景、性格,以至可以称得上是“剧情”的发展,也都是奥尼尔一家在同一时代的事迹,几乎原封不动地搬上了舞台。

    尤金的父亲原是爱尔兰荒年移民来美的子弟,家境赤贫,后来凭借自己的能耐和一表人才,成为舞台名伶,即美语所谓叫座的红星(matinee idol),而且以演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的名剧受到重视。可惜的是,他少年得志,后来排演根据法国浪漫派作家大仲马的小说改编的《基督山恩仇记》(The Count of Monte Cristo,也译为《基督山伯爵》)新戏而获得票房的成功,于是年复一年,到处翻演,舍不得丢掉这棵“摇钱树”,因而就此断送了自己在艺术上可能更有成就的前途。戏中最精彩的两段就是第四幕蒂龙酒醉之后对小儿子自述身世的长道白,解释小时候怎样吃苦,因此老来视钱如命,同时追溯早年在剧坛上不该贪图小利,以一念之差酿成终生遗憾。

    詹姆士的太太——作者的母亲,是“大家闺秀”下嫁一名戏子,以一时的感情冲动换来了一辈子的委屈。虽然夫妇之间自有他们的恩爱,可是这位小姐一生也忘不了自己为爱情所做的牺牲:怎样跟着丈夫风尘仆仆,“从来也没有一个真正的家”;怎样养儿育女,但“并没有机会好好照料和教养三个儿子”。因为产后病痛,她误信庸医而吸毒,结果精神上退缩、逃避现实、染上吗啡瘾,整日恍恍惚惚地生活在过去的幻梦中。玛丽在第二幕责骂大儿子杰米“永远讥笑别人”,同时又替他解释,所说的话其实就是表白自己、表白全家、表白所有受命运支配的人:

    我想大概他一生的遭遇使他不得不如此,他自己也没办法。人生在世就是如此,有什么倒霉的事自己也毫无办法。有时候,倒霉的事发生了自己还莫名其妙,可是等到发生之后,你就不得不跟着做别的事。一误再误,弄到最后全盘错误,什么事都不是你心里所要做的,一辈子也回不了头。

    大哥小詹姆士与剧中的“杰米”同出一个模型,是个吃喝嫖赌、“不成器”的家伙。形容这种人往往用“cynical”一词,中文普遍译作“愤世嫉俗”,然而“愤世嫉俗”似乎还不能充分代表这种否定一切的人生观——“永远讥笑别人,永远找别人最坏的错”——包括否定自己在内。奥尼尔在另一出戏里对这个天资聪颖而不务正业的人物有全面性的造像,此处只交代了手足之间的矛盾:一种友爱、维护而兼嫉妒和猜疑的错综复杂的心理关系。杰米对他的小弟“心疼”得要命,处处爱护和关切,同时又嫉妒他,藐视他在写作方面的些微成就,嘲笑他是“妈妈的宝贝,爸爸的宠儿”。在最后一幕,杰米恶狠狠地撕破了脸,承认自己至少一半的心理是故意害弟弟,希望他失败,一直不愿意他出头,“唯恐相形之下更显得我不行”。这真是暴露儿童心理学家所谓“同胞竞争”(sibling rivalry)最深刻的原形。可是,杰米这番表白本身就是最大的友爱和牺牲。他警告弟弟要提防他自己,尽管弟弟听了会恨他,他还是要说老实话。

    作者尤金自己,在一九二一年(亦即《长夜漫漫路迢迢》戏中的年代),跟蒂龙的幼子“埃德蒙”的处境一样,正在写作方面初露头角之时,突然发现生了肺病,要住疗养院,于是也卷入这一家四口彼此怨天尤人、爱恨交织的悲剧里面。他长得像他母亲,脆弱、敏感,而且母亲的苦闷和疑惧先天就遗传给了他。

    玛丽:你一出娘胎就害怕。那是因为我怀着你的时候就害怕,不敢让你出世。

    玛丽也对她丈夫说过:“我怀着埃德蒙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怕,我知道不会有好结果。我知道像我那样丢下尤金不管(尤金是早年夭折的儿子),我是不配再生小孩的。”在这种“胎教”之下养出来的儿子,有多少机会快乐?在最后一幕父亲说完他忏悔的独白后,埃德蒙也醉醺醺地大发诗兴,并且倾吐他以前漂泊五湖四海时的心情。他的结论是:

    埃德蒙(苦笑):真是一个大错,我生而为人。假使生而为一只海鸥或是一条鱼岂不是更好?作为一个人,我永远是一个生活不惯的外人,一个自己不怎么要,也不怎么被人所要的人,一个无所依归的人,始终不免有一点儿爱上了死亡!

    《长夜漫漫路迢迢》这部冗长的四幕剧,整个故事所演的是蒂龙家的一天,从早到晚在他家介乎前客厅和后客厅之间的起居室里。故事轴心旋转在母亲戒毒挣扎的失败和小弟生“痨病”、要送去住疗养院这两件事上。开幕时是早晨,全家刚吃完早点,阳光从窗外透入。起先,大家有说有笑,可是无情的打击接二连三来临:先是埃德蒙的“身体不舒服”,后来又是母亲的“昨夜没睡好”,于是大家异口同声地埋怨父亲吝啬、舍不得花钱请医生。从第二幕午餐时分起,阳光逐渐消逝,外边海上的雾越来越浓,屋子里面的气氛也由轻松、充满希望,转为沉重、失望、猜疑、抵赖、诟骂和忏悔。母亲“旧病复发”,在执拗与超脱的两种神情之间反复。父子三人,绝望之余,借酒浇愁。到了第四幕,深更半夜,男人们都酩酊大醉,一件件旧账翻出来,毫不留情地彼此撕掉面具、揭开疮疤,同时各人从心灵深处做痛楚的独白。最后,母亲再一次出现,已经深深地麻醉,忘掉一切,恍如隔世,在众目睽睽之下返回修道院少女的童真时代。这一家人就此面对茫茫的前途,永远是漫漫的长夜……

    大凡文学创作多少总有一点儿自传的成分。西方文学中,尤其是长篇小说——如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David Copperfield),毛姆的《人性的枷锁》(Of Human Bondage),乃至美国作家沃尔夫(omas Wolfe)的全部作品——往往用小说体裁来写自传,虽然有的平铺直叙,有的改头换面、添油加醋,而且工拙各有不同。《长夜漫漫路迢迢》在自传文学中占有独特的地位:第一,因为它是戏剧,不是小说,而以往以戏剧方式写自传的倒不多见;第二,奥尼尔写这部自传戏,并不将事实加以粉饰或篡改,而是赤裸裸地、毫不留情地把他自己家庭里最痛苦、最不可告人的真情实事由心灵深处挖出来公诸世人。奥尼尔在《长夜漫漫路迢迢》卷首写给他夫人卡洛泰·蒙特瑞(Carlotta Monterey)的献词中称,这个剧本为一部“消除旧恨,用泪和血写的戏”。他“终于能够以爱的信心面对死去的亲人,写这部戏——以深深怜悯、谅解和宽恕的心情,写蒂龙一家这四个饱受折磨的人”。奥尼尔不仅是一字一泪、白纸黑字地将自己家里不可告人的事写成书,而且是通过对话和独白构成戏剧,在舞台上活灵活现地演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