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著名的神学家老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Sr.),兄弟是著名的心理学家和哲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那么,小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Jr.)当一个著名作家似乎应该是顺理成章了。就我的知识和记忆所及,大概只有德国的曼(Mann)家族可以同詹姆斯家族在这方面相匹敌。
如果我们要在美国作家里找出几个非常“欧洲化”的作家来,小詹姆斯首当其冲。他的“欧化”到了如此程度,以至于第26届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要把他描述成一个“miserable little snob” —— “可怜的势利小人”。不过,比起那个最终皈依了英国国教的美国诗人T.S.艾略特来,詹姆斯的欧洲情结可以说是出自天然。老詹姆斯为了要让他的儿子在理性成熟之前接受一种“世界公民”的概念,经常把正处于长身体时期的小詹姆斯带到欧洲居住,并请了家庭老师在自己的家中对他进行教育。耳濡目染巴黎或其他欧洲城市的文化风雨,詹姆斯生成了一种对所谓“老世界”的顽固情愫。1875年,这个已经开始写作的富有美国人决定在巴黎住下来。第二年,他终于定居伦敦,为往后岁月里那些试图在这个城市寻找艺术灵感和成功的美国人树立了早期榜样(想一想艾迪丝·华顿、斯泰因夫人、庞德和艾略特)。
当然,詹姆斯的榜样不仅仅是在巴黎或伦敦定居。
在巴黎,詹姆斯结识了屠格涅夫,一个和他一样的旅居者,也结识了法国的两位大师——福楼拜和左拉。后面两位法国人,在写作风格上有重要的相似之处。福楼拜在他的名作《包法利夫人》里进行了一项实验,在小说展开的过程中,他尽量把作品的叙述者(这通常是作者)隐藏到读者不容易察觉的地方。与那种浪漫主义的叙述不同,在福楼拜的小说里没有全知全能的作者指手画脚地发议论,也没有叙述者纵横捭阖地抒发感情。左拉的作品与福楼拜非常相像,自然主义在他那里意味着风格上的尽量客观,意味着小说叙述者的隐退幕后。
詹姆斯是否受到了这两个法国同行的影响?
在谈论美国文学的发展时,许多评论家和史学家的观点是一致的:詹姆斯是美国现代主义文学的开山祖师。在19世纪,当浪漫主义时尚在美国依然强盛的时候,詹姆斯以他独特的风格和写作手段,为美国文学开拓了一片新边疆。
这个新的边疆是否和福楼拜有关?或者同其他人有关?
让我们来看《使节》。
《使节》是詹姆斯晚期创作的一个高峰。这部出版于1903年的小说调用了詹姆斯一贯喜爱的动机。一个年轻的美国男人,到了巴黎之后就“乐不思美”。他母亲派了一个“使节”前往巴黎,想让他劝说这个迷途的羔羊回到美国,因为在美国的麻省有一大笔家庭财产等他去继承和管理。“使节”到了巴黎之后,才发现这位年轻人在巴黎的生活已经对他造成了致命的影响:欧洲的文化和情调已经深入他的骨髓,要劝他迷途知返几乎不再可能。更有甚者,他发现他自己也在巴黎的迷人氛围中不能自拔。年轻人的母亲不罢休,又相继派了另外几个“使节”到巴黎,但他们都无法改变年轻人已经浸润了欧洲文化的心。最后,这位“使节”还是无法割舍他与美国的关联,离开了欧洲。不过,他却劝那个在巴黎不愿回国的年轻人,要好好地享受巴黎丰富的人生。
我说《使节》调用了詹姆斯所喜爱的小说动机,是指这部小说像詹姆斯的其他一些重要作品一样,专注于美国与欧洲生活的差异。在詹姆斯看来,美国生活就像在新泽西海岸上那些炫耀的富人大宅一样,在向过往船只表达自己的财富堆积量的同时,又悬置在不着边际的所谓“走捷径”的半空中。与此不同的是巴黎的生活,在可爱的“老世界”里,艺术成为人的日常行为的指导,个人生活在并不疯狂地追逐金钱的悠闲环境里显得丰满。在这里,生活的层次多变是一种完美的象征,没有什么神秘的金钱“捷径”可以帮助人一步登天。老世界的步伐相对缓慢,给了人细致咀嚼生活汁液的可能。
当然,这个动机仅仅是小说的起因,詹姆斯的伟大在于他对这个动机的不断演绎和发展。
《使节》中的一个重要情节,是从美国前来巴黎的斯特瑞塞先生,在劝说沉湎于欧洲生活的查德的过程中,逐渐发现自己的游说对象有一个贵族情人——德·维奥内夫人。年轻的查德之所以迷恋巴黎,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维系在维奥内夫人身上那无法解脱的感情。充满魅力的维奥内夫人在小说中几乎成了完美欧洲文化的隐喻:美丽而庄重,高雅而热情,对艺术充满发自内心的爱。斯特瑞塞在和这位夫人的接触中,也逐渐发现她的魅力……只不过,这魅力对斯特瑞塞来说,是一种有别于性别和肉体欲望的超凡脱俗的光彩。
在小说的第十六章,有一个精彩的场景。
斯特瑞塞感到自己有些疲惫,便独自一人来到巴黎圣母院,想在那里获得一些精神上的休憩和宁静。在这座宏伟的哥特式建筑里游荡时,他发现了一个孤独的妇女,一动不动独自坐在一间小礼拜堂中。他曾经多次在同一地点见到她:
她是坐在神龛正前方不远的地方,这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而且他很容易看得出来,她已将周围的一切都忘记了,这是他想做却从来没有做到过的。她不是流亡的外国人,她不显得藏头露尾;她是个幸运的人,熟悉这个地方,了解这里的一切;对她这样的人来讲,这样的事情都有一定的成规、一定的意义。她使他想起了 —— 因为十有八九,他对眼前景物的印象都会唤醒他的想象 —— 某个古老的故事中神情专注、坚强高贵的女主人公,他也许是在某个地方听到或者读到过那故事,假如他富于戏剧性的想象的话,也许甚至能写出这样的故事。她是在这样不受侵害的静坐沉思中恢复勇气,清醒头脑。她是背朝他坐着的,但是他的想象只允许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头部的姿势,即使在这暗淡肃穆的光线下,也显示出她的自信,暗示着她深信自己既没有表里不一之处,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更不担心会受到侵犯。
在准备离开教堂时,斯特瑞塞吃惊地发现,这个神秘的美人竟然就是他在查德那里见过的德·维奥内夫人。在他们两人相互发现对方,并友好致意之后,斯特瑞塞进一步仔细地观察了他新认识的朋友:
她穿着一套色调庄重的衣裙,在黑颜色下面偶尔隐隐透出一点暗淡的深红。她整齐的头发精心梳理成十分朴素的样式。连她戴着灰色手套的双手,当她坐在那里,将它们搁在身前时,也给人一种安静的感觉。在斯特瑞塞眼里,她好像是在她自家敞开的门前轻松而愉快地对他表示欢迎,身后伸展开去的是她宽广而神秘的领地。拥有着如此多的人是可以有极高的教养的,我们的朋友这时算是真正有所领悟,她继承了什么样的遗产。
斯特瑞塞先生在这场意外的相遇中得到了相当的满足,我的意思是说他得到了审美的满足。然后他马上邀请德·维奥内与他共进午餐。在塞纳河左岸明媚的阳光下,他们开始了一次愉快的长谈。
先说德·维奥内夫人的形象。如果我们单从现实的局面来阅读詹姆斯对这个巴黎女人的外形描写,那的确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厚厚的面纱,深红近黑的外套,精心梳理过但又十分朴素的发式,灰色的手套。但必须注意作者所使用的相关意象:她坐的地方离神龛很近,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而这都是来自美国的斯特瑞塞无法做到的,她熟悉这里的一切,她的背影让人想起“古老故事中神情专注、坚强高贵的女主人公”;在巴黎圣母院前,“她好像是在她自家敞开的门前轻松而愉快地对他表示欢迎,身后伸展开去的是她宽广而神秘的领地”。我尤其喜欢“像是在她自家敞开的门前轻松而愉快地对他表示欢迎”,巴黎圣母院的博大与辉煌在这一个比喻句子中同德·维奥内的外部形态相融合,一下厚重了起来。
再看斯特瑞塞发现这个可爱女人的过程。他先是在小礼拜堂里看到了背影,从她头部的姿势想象她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离开教堂时,他突然看清了,这个他多次遇见的“古老故事中神情专注、坚强高贵的女主人公”,居然是查德的朋友 —— 是自己身边的一个熟人。然后他又以巴黎圣母院为背景审视了她,看到她那双给人以安静之感的手戴着的是灰色手套。在这个背景之上斯特瑞塞领悟到“她继承了什么样的遗产” —— 她的财富就是她同巴黎圣母院所象征的一切。这个过程清晰而自然,毫无做作。与此同时,它又隐含詹姆斯精心安排的复杂寓意。我们发现,美国人斯特瑞塞发现德·维奥内的过程,也正是他发现巴黎的过程:他先看到背影,然后他想象着“古老”故事,紧接着他发现原来自己同这个神秘的女人有关联,最后他把她放到伟大的艺术作品的门槛上,在特定的背景映照下理解了她的魅力的根源。在整部《使节》中,斯特瑞塞在欧洲的文化历险也正是依照了这样的模式来展开。说到底,美国人和欧洲原本是相识,但在大多数时候他们对欧洲只是充满想象,他们没有从一个更宏大的背景上来理解欧洲的宁静、高贵和美丽。
现在让我们进入斯特瑞塞的心理和意识。细心而有教养的读者会发现,我们在这个场景里看到的一切,从本质上讲是詹姆斯看到的一切。然而,詹姆斯没有直接站出来向我们描述。我们是通过斯特瑞塞的心理状态,通过他的意识之镜来观察巴黎圣母院和德·维奥内夫人的。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巴黎圣母院也好,巴黎美人也好,都是斯特瑞塞的意识和心理的映像。在此处有关斯特瑞塞的文字中,詹姆斯提到了维克多·雨果。斯特瑞塞在巴黎的一家书店里,买了一套雨果的书。雨果该如何展现巴黎圣母院?下面是我从他的名著《巴黎圣母院》第三卷第一节中摘录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