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呐,这里简直是天堂!梅在心里默默赞叹。
偌大的园区绿意盎然、恣意延伸,但就连最微小的细节都经过精心考虑、细腻雕饰。这块土地曾是个造船厂,后来先后成了露天汽车影院和跳蚤市场,再后来都衰败了。如今这里却山冈青翠,不仅有一口卡拉特拉瓦设计建造的喷泉,还有呈同心圆状分布的野餐区、硬地和红土网球场,以及一个排球场——公司日托中心的孩子们在排球场上尖叫着四处奔跑,仿佛交织的水流一般。在这世界上最具影响力的公司的园区内,当然还有一座办公大楼——一个占地四百英亩的亚光钢板玻璃结构建筑。它上方的天空澄澈而湛蓝。
梅正穿过所有这一切,从停车场大步走向主楼,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像是这里的一员。她脚下的人行道在柠檬树和橘子树中间蜿蜒,红色的鹅卵石间或点缀着一些地砖,上面写着的词语或向人发出恳求,或启迪人以灵感。一块地砖上写着“梦想”,这个词语通过激光切割在红色石料中。另一块上则写着“参与”。其他数十块上还分别写有“寻找团体”“创新”“想象”等词汇。她刚刚差点踩到了一个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小伙子的手,他正在安装一块新地砖,上面写着“呼吸”。
在六月这个阳光明媚的周一,梅在公司总部的正门前停下了脚步,公司的标识就通过激光切割技术展现在她头顶上方的玻璃上。尽管这家公司成立不到六年,它的名字和标识——一个简单的大圆包围着一张交织的网,网中央有一个小写的字母“c”——已然成为世界上最知名的标识之一。在这个园区(也是公司主要的园区)内有超过一万名的员工;但圆环公司在世界各地都设有办公室,每周招募上百名青年才俊。公司已经连续四年被票选为全球最受青睐的公司。
若不是安妮,梅根本不会想到自己能有机会在此工作。安妮比梅年长两岁,两人大学期间曾在一栋丑陋的楼房内合住了三个学期。她们之间有一种特殊的纽带,既像朋友情谊,又似姐妹亲情——她俩都希望彼此就是亲姐妹,那样她们就有理由永远在一起了。也正是这种纽带使原本简陋的公寓变得宜居温馨。在她们合住的第一个月,梅在准备期末考试期间染上了流感,加上饮食不足,一天傍晚她晕倒了,磕破了下巴。安妮曾叫梅卧床养病,但梅还是去了7-11便利店买咖啡,结果当她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人行道旁的一棵树下。安妮送梅去了医院,当医生们用钢丝帮梅固定下巴时,安妮在外面等待,之后留下来陪了梅一整夜,就睡在她床边的木椅中。回到家后,一连数日,她都用吸管喂梅进食。此前,梅从未在自己的同龄人身上看见过这样忘我的献身和卓越的能力。从那以后,她就对安妮忠心耿耿,就连她自己都未曾料到。
梅在卡尔顿大学念书时,常在各个专业之间漫游徘徊,从艺术史到市场营销最后转到心理学——虽然她取得了心理学学位却没有在这一领域继续发展的计划。而与此同时,安妮却已经毕业了,她从斯坦福大学获得工商管理硕士学位,受到了很多公司的聘请,其中最瞩目的还要数圆环公司,毕业没几天她就加入了圆环公司。如今安妮已经有了一个颇为高端的头衔——她开玩笑说自己是“未来保障主管”,并且积极怂恿梅也申请加入圆环公司。于是,梅就报名应聘了,尽管安妮坚称自己并没有在幕后牵线搭桥,梅还是确信她为自己开了后门,因此她感到欠了安妮极大的人情。有一百万人,甚至上十亿人,都梦想着自己能够像梅此刻这样,在为这家世界上唯一重要的公司工作的第一天,走进公司总部三十英尺高的天井,看着加利福尼亚的阳光从上方直射下来。
梅用力推开了厚重的大门,展现在眼前的前厅像游行的队伍一样长、和雄伟的大教堂一般高。它上方的两侧到处都是办公室,有四层楼那么高,每一面墙都是用玻璃做的。梅感到了短暂的眩晕,便低下了头,看见脚下光洁无瑕的地面反映出自己的面容,看上去有些焦虑不安。这时她感到有人出现在了身后,便用嘴角划出微笑的弧度。
“你一定就是梅了。”
梅转过身去,只见一张漂亮的年轻面孔出现在一条鲜红的围巾和洁白的丝质长裙上方。
“我是雷娜塔。”那人说道。
“你好,雷娜塔。我正在找——”
“安妮。我知道。她正往这儿赶呢,”雷娜塔的耳朵里传出轻微的数字式声响,“事实上,她正在……”虽然雷娜塔正看向梅,但实际上她却看见了别的什么。视网膜显示屏,梅这样猜想。这是圆环公司的又一发明。
“她正在‘老西部’大楼,”雷娜塔说道,又一次将注意力集中在梅身上,“但她很快就会过来的。”
梅笑了笑:“但愿她有一些硬面包和一匹强健的马。”
雷娜塔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却没有笑出声。梅知道圆环公司习惯用历史时期来命名公司园区的各个片区,因为这样可以使偌大的园区少些公司气息而多些人情味。这一点就胜过了梅的上一个东家——那时她的办公楼叫做3B东大楼。仅仅在三周前梅还在她家乡的公共事业公司工作,当她告知老东家自己即将离职时对方着实吃了一惊。但现在,梅几乎无法想象自己竟然曾在那里浪费了那么长宝贵的时间。总算摆脱了那座“古拉格”以及那里代表的一切,梅庆幸地想。
雷娜塔仍不断地从耳机中接收信号。“哦,等等,”她说,“安妮说她现在还在那里脱不开身。”说着,雷娜塔向梅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不如我带你去你的办公桌吧?安妮说大约会在一小时后和你在那里见面。”
听了这话,梅不禁有些兴奋,尤其是“你的办公桌”这个词,让她立刻想到了她的爸爸。得知梅加入了圆环公司后,他备感骄傲。当时他在她的语音信箱留言说他“特别自豪”;他一定是在凌晨四点给她留的言,这样在她醒来时就能收到信息了。“特别特别自豪。”他激动地哽咽着说。梅从大学毕业两年后就取得了现在的成绩——受雇于圆环公司,薪金丰厚,享受着医疗保险,在城里拥有自己的公寓,完全没有成为父母的负担(老两口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需要操心)。
梅跟着雷娜塔走出了天井。在草坪上,有一对年轻人正沐浴在斑驳的阳光中,坐在人造假山上,手里拿着屏幕光洁的平板电脑,极其专注而热烈地交谈着。
“你将会在那里的‘文艺复兴’大楼工作,”雷娜塔手指着草坪另一侧的一栋用玻璃和氧化铜建造的大楼说道,“而这里是所有客户体验部门的工作人员办公的地方。你之前已经来过了吧?”
梅点了点头:“我来过几次,不过不是这栋大楼。”
“这么说来你一定已经见过游泳池和运动区啦。”雷娜塔向这栋大楼后面耸立的一个蓝色、棱角突出的平行四边形建筑挥了挥手,那就是健身房。“那里有瑜伽练习室、体能训练室、普拉提练习室、按摩房以及动感单车室。我听说你骑动感单车。那后面还有室外地滚球场地和新的绳球设备。穿过草地就是自助餐厅……”雷娜塔指了指苍翠茂盛、起起伏伏的绿地,五六个穿着职业装的年轻人像日光浴者一样四肢伸展地坐在上面,“好啦,我们到了。”
她们来到了文艺复兴大楼前,这里的天井有四十英尺高,上部有一个考尔德1设计的动态雕塑在缓慢地转动着。
“哦,我喜欢考尔德的作品。”梅说。
雷娜塔笑了笑。“我知道你喜欢,”她俩一同抬起头看着那雕塑,“这件作品曾经挂在法国国会或者类似法国国会的什么机构里。”
她们带进来的风吹动了那件动态雕塑,使雕塑的一只手臂正好指向了梅,仿佛正在以私人名义欢迎着她。雷娜塔抓着梅的胳膊肘说:“准备好了吗?咱们从这边上去。”
她们走进了一部染着浅橙色的玻璃电梯。电梯内的灯闪烁了几下亮了起来,梅看见电梯墙上出现了自己的名字,旁边还有她在高中毕业年鉴中的照片。欢迎梅·霍兰德。梅的喉咙中不禁发出一声类似抽气的声响。她好多年没有见过那张照片了,也因为见不到它而感到高兴。这一定是安妮安排的,她又用这张照片来攻击她。这张照片上的人的确是梅——大大的嘴、薄嘴唇、橄榄色的皮肤、黑色的头发,但是在这张照片中她高高的颧骨使她比实际生活中看起来更加严肃,她棕色的双眸中没有笑意,只是小小的、冷冷的,仿佛时刻准备着战斗。拍这张照片时梅正值十八岁,既易怒又缺乏信心。自从拍了这张照片,她(非常必要地)长胖了些,面容变柔和了,身体也显露出了曲线,正是身体的曲线使她吸引了不同年龄、心怀各种动机的男人们的注意。从高中以来,她就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开放、包容,而此刻在这里看到这张很久以前、在她对世界持悲观态度时拍摄的照片,令她惊慌失措。就在她快无法忍受时,那张照片消失了。
“是的,这里的一切都安装了感应器,”雷娜塔说,“电梯识别你的身份,和你打招呼。安妮把你的那张照片给了我们。既然她能有你高中时的照片,那你俩一定非常亲密。无论如何,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们通常都是这样欢迎造访者的。他们也常常对此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