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说出现在和在,才算醒过来。清醒的部分继续躺着,往上端详着天花板,往下探望着床上躯壳,直到认出了我,由此推论出我在、现在我在。接下来出现的字眼是这里,因而无论如何令人心慌起来;因为今晨的这里,指的是躯壳应该发现自己所在的地点:而此地,是家。
现在并不单纯是现在。现在还是个冷酷的提醒:比昨日整整晚了一天,比去年晚了一年。每一个现在都标明了日期,使得过去的现在们全部过时,直到也许——不,不是也许——是肯定会:那一刻来到。
远远的前方某处那等待着发生的事物,遂让人产生令人作呕的畏缩感。恐惧扭曲着迷乱的神经。
同时,身为冷酷纪律长的大脑皮质已在中央控制室就位,板着脸,逐一检测各部位:伸展双腿,拱曲下背部,握紧手指后放松。现在,透过全身内部通话系统,大脑皮质对全军发布今日第一道命令:起床。
听从命令的肉体运用杠杆原理下床,拇指关节的风湿隐隐作怪,左膝也抽痛着,痛得眉头紧缩,幽门痉挛导致轻微反胃。下床后赤着身蹒跚步入浴室,膀胱获得疏解,登上体重计:仍是一百五十磅多一些,在健身房吃了那么多苦却没用!然后照镜子。
映入眼帘的与其说是张脸,不如说是困窘的写照。上面布满了它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五十八年来它给自己找的种种麻烦,呆滞的眼神、经年粗糙的鼻子;下垂的嘴角让唇形呈苦笑状,仿佛讥讽着自制毒素所产生的悲苦;被肌肉锚定的脸颊向下塌;包覆在细细皱褶中的喉咙瘫软无力。烦恼的神情如同疲乏至极点的泳者或跑者,无奈于终点遥遥无期。众目睽睽下的它将继续奋战至倒下的一刻。然而它的行迹并不英勇,只是没有另一条出路的下场。
望着镜子反复端详,看见自己的面孔上还有许多脸——童年、少年、青年、年华稍逝的脸,悉数如化石层层交叠,一起留存,死气沉沉也一如化石。它们对这只生命力黯然的生物说:看看我们——我们已经死了——世间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它回答它们:只不过,死却渐渐、轻易地发生。我怕被人催促。
它再三观看,嘴唇张开,开始以口呼吸,直到大脑皮质不耐烦,命令它盥洗、剃须、梳头。裸体必须靠衣物遮掩,因为它即将外出,即将踏进有着其他人的世界,必须打扮成那些人能辨认的外观。举止也必须能为他们所容。
它乖乖盥洗、剃须、梳头,因为它承担着对其他人负的责任。它甚至庆幸着自己在他们之间仍有容身之地。知道人们对它的期望。
它知道自己的名字。它的名字是乔治。
着装完毕,它变成他,差不多已经转化完变成乔治,但仍旧还不是他们需求的那个乔治,还不是他们认可的那个他。倘若清早这时有人来电,听见他的声音肯定一头雾水,假如他们听出电话线另一端这家伙只有四分之三,恐怕还会心生畏惧。当然,他们是分辨不出来的——它的嗓音能把他们的乔治模仿得天衣无缝,连夏洛特也会上当。有过两三次她曾感觉不对劲,还问过:“乔——你还好吧?”
他走过被他叫做书房的前厅,走下楼。楼梯有个弯角,这座楼梯狭窄而陡险,张手时手肘同时能碰到左右扶手,即使和乔治的身高一样只有五点八英尺,也只能低着头走。这栋房子的格局狭小,但房子的小巧时常带给他安全感,因为几乎没有寂寞的空间。
话虽这么说……
一旦想起俩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曾同在这小小空间里,站在炉前做菜时手肘擦碰,在窄梯上侧身让过,在小浴室同一面镜子前挤着刮胡子,时常小跑步、推挤、无意或故意碰撞到对方的肢体,无论态度是煽情、挑衅、别扭、不耐、怒火高涨或浓情蜜意。可想而知,到处都有他们留下的深刻无形的痕迹!通往厨房的门设计得太窄,让端着满盘菜的俩人匆忙之间往往在门口撞上。如今,就在这个位置,几乎是每天早晨,乔治下着楼梯,往往倏而发现自己像是走到崎岖如猛然断裂的断崖——仿佛意识到步道被山崩掩埋。就在这里,他紧急煞住,一股恶心之意升上来,一如当时刚刚得知吉姆噩耗的感受。吉姆死了。死了。
他木然无语站着,至多发出动物般的一声闷哼,等着痉挛散去。然后他走进厨房。今早的痉挛太痛苦,无法以心疗法医治。痉挛过后,他只觉得如释重负,感觉像度过一阵激烈的绞痛狂潮。
今天来了更多蚂蚁,以蜿蜒的行列纵横地板,爬上洗涤台,威胁到他存放果酱与蜂蜜的橱柜。他拿杀虫喷雾枪来顽强抵抗,脑海忽然闪过他灭蚁的一幕:一个恶毒的老顽固,想逼这些励志型的益虫就范。生命体在万物之前摧毁生命体,而这些观众——锅子、平底锅、刀叉、瓶瓶罐罐——在演化王国里无足轻重。为什么?为什么?难道宇宙之中有个敌人——一个大暴君——诱使人类和大自然的朋友成为死对头,好让人类看不见大暴君的存在,好让人与万物同遭暴政荼毒?然而,乔治想到这里时,蚂蚁早已死光光,被他拿湿抹布擦干净,全冲进洗涤台的出水口。
他为自己准备一盘水煮荷包蛋,附带培根、吐司和咖啡,在厨房桌旁坐下来用餐。饮食的同时,萦绕脑际的尽是幼年的一首儿歌。当时他在英国,由保姆教他唱:
水煮荷包蛋加吐司真好吃——
(她的容貌仍清晰可见,灰发,鼠亮的明眸,身材矮胖,端着幼儿用的早餐托盘,爬楼梯爬得气喘吁吁。她以前常嘟哝楼梯太陡,把楼梯叫做“木山”——被他纳入童年奇幻语录之中。)
水煮荷包蛋加吐司真好吃,
吃了一次,还想再吃一次!
啊,童年那份令人心碎而不安稳的舒适,多么甜蜜!乔治少爷喜欢吃蛋;保姆看着他,流露安心的微笑,表示说,在注定毁灭的小世界里万事平安!
与吉姆共进早餐曾是他俩最美好的时光之一。早餐期间,两人喝着第二或第三杯咖啡,才是聊得最起劲的时刻。他们想到什么就聊什么,连死亡也不忌讳,聊着如果能活下来,幸存的究竟是哪部分。他们甚至讨论猝死与自知来日不多的相对优劣,但现在乔治想破头也记不得吉姆在这方面的立场。这课题充满书卷味,很难让人认真看待。
暂且假设人死后真能重返人间,假设大致吻合吉姆身心的某种东西真能回来探视乔治,这样的探视真能令人满意吗?值不值得回来一探?最理想的情况是,如同外国观察员暂时放弃在外的自由,获准入内一窥究竟,透过玻璃远观这位独坐小桌的人物,看他在狭窄的房间里食用水煮荷包蛋,见他吃相卑微而沉闷,像被终身监禁的阶下囚。
客厅黝黯,天花板低,窗户的对面是通天落地的满壁书架。读了这些书,乔治没有变得比较高贵、优秀、睿智。原因只有一个,他钟情于书本的言语之声,喜欢依据心情来选择倾听哪一本。尽管他必须秉持恭敬的态度在公众场合聊书,却常把书拿来乱用,用法近乎无情,例如用来助眠,用来忘却时针与秒针,用来舒缓絮叨不休的幽门痉挛,用来权充八卦、扫除忧郁,用来诱导大肠的制约反射作用。
他现在从书架取下一本书,约翰·罗斯金对他说:
……学龄时的你喜欢玩具空气枪,而来复枪与阿姆斯特朗枪是同一种物品,只是较为精良而已。然而最糟糕的是,儿时的你被瞄准时觉得好玩,被瞄准的麻雀却不然。现在的你被戏耍的滋味不同于州鸟被戏耍的滋味。至于黑鹰,如果我判断正确的话,你有点怕对它们开枪。
令人难以忍受的老罗斯金,总是对得无懈可击,而且狂妄又暴躁,吹胡子斥责英国人——今天找他来陪坐马桶五分钟是个完美选择。一阵排泄欲传来,急促而宜人,乔治箭步上楼,拿着书冲进浴室。
坐在马桶上,他能望向窗外的景观。(马路对面的人只看得见他的头和肩膀,看不见他在忙什么。)加州的冬晨灰沉沉的,不冷不热,在太平洋雾气的笼罩下,天空显得低悬而柔软。在海边的话,可见海天相连成柔软、伤感的一团阴霾。棕榈树挺立着,纹风不动,夹竹桃的叶子滴着露水。
这条街被称为樟木巷。也许这里曾经种过樟树,现在却一棵也见不到。比较可能的是,早期居民取这名字来烘托美景。最早的一批移民始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期,他们舍弃脏乱的洛杉矶闹区和正经八百又瞧不起人的帕萨迪纳,前来此地殖民定居。他们搭建独栋的灰泥小屋和出护墙板遮成的简陋木屋,昵称为“村舍”,命名以俏皮取向,如“艏楼”与“够高”。他们对马路的称呼是巷、道、径,以契合他们心目中的森林风韵。他们的乌托邦美梦是一种亚热带的英式村落,携带巴黎近郊蒙马特的气质:一个精致的好地方,让你能偶尔绘画、写作,经常喝酒。信仰个人主义的他们自诩为断后特遣队,任务是与二十世纪进行殊死战。他们从早到晚大声庆幸自己逃过扼杀性灵的市侩主义。他们俗气又开朗,是叛逆浪人,彼此问好一百遍也不嫌累,具有无边无际的容忍度;打起架来,至少是挥挥拳头、甩甩瓶子和家具,不必劳驾律师。他们多数人的运气够好,能在大变局来临前渐渐灭绝。
大变局始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期,当时从第二次世界大战退伍的军人带着新婚娇妻,从东部蜂拥而来,在阳光明媚的大洛杉矶区寻觅更新更好的繁殖场地。在他们出海打仗之前,最后一瞥见到的家园就是这里,因此念念不忘。这里是山腰住宅区,步行五分钟可到海边,不见足以歼灭未来婴儿的车流,世上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繁衍下一代的地方了。因此,村舍一间接一间易主,原本弥漫着自酿琴酒臭气、洋溢着哈特·克莱恩诗香的本地,现在被喝可口可乐的电视观众攻陷了。
退伍军人进驻原本是浪人乌托邦的本地后,起初适应良好,这一点毋庸置疑,有些人甚至可能在两场宿醉之间的空当提笔来创作。但娇妻从一开始就向另一半解释得清清楚楚,养儿育女和浪人作风是格格不入的两件事。想繁殖下一代,必定要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申请房贷、累积信用、买保险。她们对先生说,等到未来的家境衣食无忧,才准你死。
婴儿来了,一胎接一胎又一胎。老旧的小教室变成一整群通风良好的新大厦,海边的寒酸市场也扩建为超市。樟木巷立有两面标语,其一警告民众不要采食溪床上的洋水芹,因为溪水不干净。(早期的移民吃了好几年也没事,所以乔治和吉姆试吃一些,滋味鲜美,事后没有异状。)另一个标语在黄色的背景上画了几个邪恶的黑色轮廓,注明“留心嬉戏的儿童”。
第一次来这里看房子,乔治与吉姆当然看到黄色的标语,但两人故意视而不见,因为他们对房子一见钟情,理由是进出的通道只有小溪上的一座桥,而且周遭的树木与后方灌木浓密的峭壁隔绝,使得这栋房子宛如坐落于林间空地。“和当岛主的感觉一样好。”乔治说。他和吉姆如涉水般走过深及脚踝的悬铃木落叶(这棵树长年惹人厌),两人决心要喜欢这里的一切。他们望进阴湿而低矮的客厅,一致认为如果燃盆火,晚上一定够舒适。车库外面爬满了纠结成瘤状的常春藤,半死不活,让车库虚胖了一倍。车库里面很小,因为完工的年代相当于福特T型车问世时。吉姆觉得可以用来养宠物。他俩的车都太大,停不进去,但可以停在桥上。他们注意到,那座桥已开始出现向下坍塌的迹象。“没关系吧,我猜在我们有生之年垮不了。”吉姆说。
那天下午,乔治与吉姆对这栋房子的第一印象无疑和邻居小孩一样。常春藤丛生,晦暗又隐蔽,正符合故事书里的卑鄙老怪兽巢穴。自从乔治开始过独居生活,他发现自己扮演的正是老怪兽的角色,而且暴力倾向越来越显著。这角色释放出他不愿让吉姆看见的本性。当斯川克太太的小班尼和葛尔芬太太的小乔在桥上跑来跑去,故意招惹乔治,气得他隔着窗户像疯汉似的振臂吆喝时,若吉姆瞧见这一幕,他会怎么说?(吉姆向来和邻居的小朋友相处融洽,常请他们过来摸摸臭鼬和浣熊,让他们对八哥讲话,然而他们却从来不会主动过桥来。)
住在对面的斯川克太太不时尽职地骂骂小孩,叫他们别去打扰人家,还解释说人家是教授,平常工作很辛苦。斯川克太太原本是电台歌手,为了替丈夫生养五男二女而割舍前途,个性被家事折腾得温吞,歌唱生涯不再的悔叹为她增添柔柔的忧郁。尽管如此,本性温柔的她也面带骄纵儿女的笑容,语带一丝许可的意味,忍不住告诉乔治,她的老幺班尼现在都以“那个男人”来称呼他,因为乔治曾在院子里追赶他,一路追过小桥,跑到马路上。原来是班尼拿着铁锤一直敲他家门。
乔治为自己对小孩大吼大叫的行径感到羞愧,因为他不是在做做样子,而是真的情绪失控,事后他觉得受辱,气得想吐。同时他也明了,邻居小孩其实希望他扮演怪兽的角色,而他的表现正中下怀。如果他突然拒演,脾气再也无法被挑起,他们只好另觅目标。他们绝不会想到的一个问题是:他是在演戏,或是真的讨厌我们?他们对他毫不关心,只把他当成神话故事里的人物。对这事耿耿于怀的只有乔治。因此,大约一个月前他做了一件事,更让他为自己一时心软感到羞愧。一个月前,他买糖果在街上请小孩子吃,他们拿了糖果却不道谢,只以好奇又忐忑的眼光看着他,也许正从他的态度学习到蔑视他人的第一课。
这时,罗斯金已经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品位是唯一的道德!”他一边咆哮,一边对着乔治摇手指。他越来越无趣,因此乔治在他意犹未尽时就以合上书本的方式叫他闭嘴。仍坐在马桶上的乔治望向窗外。
今天早晨很安静,几乎所有小孩都上学去了。再过两三个星期才是圣诞假期。(圣诞节的念头为乔治带来一阵绝望的寒意。也许他会采取断然措施,搭飞机去墨西哥城,买醉一星期,疯狂奔走在酒吧之间。“你才不会,你永远也不会。”有个声音对他说,语调冰冷而无趣。)
啊,班尼来了,手拿着铁锤。人行道上有几个等垃圾车来收的垃圾桶,班尼在垃圾堆里东翻西找,挖出一个有故障的浴室体重器。乔治看着他开始拿铁锤猛敲体重器,边锤边狂吼,假装体重器正痛得哇哇惨叫。斯川克太太以生了这小子为荣,以前居然有胆一面嫌恶得发抖、一面骂吉姆怎么狠得下心处置那几条不会咬人的加州正蛇幼蛇。
正当班尼残杀完体重器,斯川克太太走出来,站在门廊上。班尼站着,低头看散落一地的体重器零件。“放回去!”她对儿子说。“放回垃圾桶去!赶快放回去!快!放回去!放回垃圾桶去!”她的嗓门提高又落下,有意故作温柔的吟诗声。她从来不对自己的小孩嚷嚷。她遍览心理学丛书,知道班尼正处于侵略性增强的时期,和他的年龄完全相符,这种举止再正常、健康不过了。她全然明了的是,街坊可以清楚听见她说的话。她有被听到的权利,因为现在是母亲时间。班尼终于把残破的部分零件放回垃圾桶,她再以吟诗的语调说:“好乖哦!”面带微笑走回屋里。
在斯川克家和葛尔芬家之间的空地上,三个年纪比班尼小很多的幼儿,两个男童,一个女童,正在挖洞,班尼走过去搅局。(这两家的房子面朝马路,毫无遮掩,乔治的巢穴侧对着马路,比较隐秘,和邻居恰成对比。)
空地上种了一大棵老尤加利树。班尼抢着挖洞。他脱掉夹克,丢给小女生,叫她拿着,然后对自己的双手吐口水,拾起铲子。他化身为电视上的角色,忙着寻找地下宝藏。这些幼小的生命体只会模仿。一学会讲话,他们就开始学唱广告歌。
但就在这时,其中一个男童或许看班尼挖洞看得无聊——斯川克太太常叫班尼做类似童军团的活动,班尼也觉得同样索然无味——小男童自行走开,拿着玩具大炮开火。为了这门玩具炮,乔治曾去找斯川克太太沟通过,低声下气地请她转告男童的母亲,说炮声轰得他渐渐失去理智。无奈斯川克太太无意干涉无法无天的本性。带着顾左右而言他的笑容,她告诉乔治:“只要是小孩高兴时制造出来的噪声,我一概听不见。”
斯川克太太的母仪天下时间会延续到下午过半,直到大男生和大女生放学回家。男女生会结伴回来,但一到家,几乎所有男生会立刻脱队去打球,从事男子汉时间的活动。他们对彼此大呼小叫,以傲慢而优雅的姿态踢球、跳跃、接球。如果球掉进院子,他们不惜践踏花卉、踩过造景岩石园、冲进露天台座,连道歉的意思也没有。如果有车子开进这条街,一定要停下来,等他们愿意放行才可通过。他们知道自己有霸占马路的权利。这个时候,母亲必须把幼儿关在房子里,以免遭殃。女生们坐在门廊上,一同咯咯笑着。她们的视线始终固定在男生身上,为了吸引男生的注意而做出光怪陆离的动作,例如科迪家的几个女儿会替她们家的黑毛贵宾狗扇风,把老狗当成尼罗河上的埃及艳后来伺候。尽管如此,连男朋友都懒得理她们,因为现在不是女生时间。肯过来聊天的男生全是轻声细语的温柔汉,例如这个漂亮的小娘娘腔,他是医生的儿子,喜欢在贵宾狗的卷毛上系缎带。
最后,男人会下班回家,家庭改出他们统治,不准男生玩球。斯川克先生想卖房地产给蝴蝶脑袋的富寡妇,推销一整天仍未成交,原本就紧绷的情绪不见改善。葛尔芬先生开了一家装设游泳池的公司,忙了一天,情绪难以捉摸。他们和其他身为人父的男人都无法再忍受噪声。(每逢星期日,斯川克先生会陪儿子们打打球,但打球只是他为小朋友上体育课,玩得客气、严肃,了无趣味。)
这里每个周末会举办聚会,即使青少年还没做完功课,爸妈照常鼓励他们去玩、去跳舞、去互动,只因成年人亟须舒缓身心,不想被儿女的视线干扰。现在斯川克太太和葛尔芬太太在厨房准备沙拉,斯川克先生在露天台座烤肉,葛尔芬先生端着放有酒瓶和调酒器的盘子走过空地,欣然以陆战队的语气宣布:“马丁尼续杯驾到!”
经过两三个小时的鸡尾酒、起哄嬉笑、淫秽得令人咋舌的花边故事、半遮半掩地捏邻居老婆芳臀、大嚼牛排与水果派,女孩们开始洗餐具。即使她们活到九十岁,斯川克太太和邻居太太依然会以“女孩”称呼对方。在她们洗餐具的当儿,你会听见斯川克先生和其他做丈夫的在门廊上,一酒在手,有说有笑,语带醉意,忘却职场上的烦忧,此刻的他们既骄傲又欢愉,因为即使是他们当中最不长进的一个,也是美国乌托邦的合伙人之一,坐拥幸福的人间王国。没错,斯川克先生和葛尔芬先生对他们的王国是与有荣焉。可是,他们交谈的声音为何有如进山洞探险的男孩,越喊越大声,越叫越大胆?他们知道他们在害怕吗?不知道。不过他们确实害怕得不得了。
他们在怕什么?
他们怕的是,他们知道附近幽黑的地方躲着一个妖魔,担心妖魔会冷不防冒出来,冲进无所遁形的闪光灯中,再也不受冷落,再也不会被三言两语打消。这个妖魔进不了他们的数据,是个拒绝接受整容手术的蛇发女妖,是吸血吸得没修养、不留情面的吸血鬼,是不搽除臭剂的臭怪兽,是不顾他们再三制止、坚持要报告名号的妖魔。
乔治说,怪兽种类何其多,他们独怕小小的我。
乔治推测,斯川克先生是想以单单一个词来定义他。斯川克先生铁定低吼着,“死玻璃”。然而,毕竟今年已经是一九六二年,或许连斯川克先生也不免补上一句,管他爱做什么,别看上我就好。即使是心理学家也莫衷一是,单凭上述这句话,难以判定斯川克先生这类人的心态。撇开他的心态不谈,从他大学时代身穿美式足球队队服的相片来判断,以前的他一定是人见人爱。
但乔治确信,斯川克太太和她丈夫在这方面稍有歧见,因为她受过新时代的训练,懂得包容,懂得善用单调乏味术来摧毁敌人。她会捧着心理学的书——不再需要铃铛和蜡烛这些用来驱逐教徒的道具了,她以和煦的吟唱语调来朗诵,将妖魔逐出乔治的心灵。她吟诵着,不必感到嫌恶,无须受谴责,此地的事物无一是存心作恶的坏蛋。一切归因于遗传、童年环境(该骂的是那些占有欲强的母亲,可恶的是那些男女分校的英国学校!)、青春期与/或腺体发育迟滞。结果我们的邻居出了一个社会边缘人,永生接触不到人生的精华,值得怜悯,不应该责怪。有些个案,如果发现的年龄够小,治疗也许有效。至于其他个案——唉,多可怜啊,尤其有些人将来对社会可能贡献颇多——大家都知道,个案当中不乏这种人才。(即使这些人天资聪颖,他们的杰作必然受到扭曲。)所以,请大家秉持一颗体谅的心,莫忘记古希腊人做过的荒唐事(只不过古希腊人做的事不太一样,因为他们是异教徒,不是精神有问题)。让我们更进一步说,这种关系有时达到近乎美丽的境界——尤其是其中一人已经过世,或者更理想的情况是双方都已不在人间。
斯川克太太会多么乐于哀悼吉姆啊!只可惜她不知道吉姆已经过世。事情发生在俄亥俄州,洛杉矶的报纸并没有刊登那则新闻。乔治只简单说,吉姆的爸妈年岁大了,一直劝儿子搬回家照顾二老。结果吉姆最近一次回家探亲,终于决定待在东部的老家,归期未定。这话是颠扑不破的事实。至于吉姆养的宠物,那些令人触景伤情的小坏蛋,乔治不得不立刻处置。把它们送给邻居的话,他一想到宠物还在附近一定会受不了,因此当葛尔芬太太问他肯不肯卖八哥,他回答说他已经把宠物全送还给吉姆了。其实是被圣地亚哥的宠物商载走。
而现在,面对斯川克太太和其他邻居的疑问时,乔治的回答是,吉姆还好,我刚和他通过电话。邻居问候吉姆的频率越来越低。他们爱问,其实并不真的关心。
可惜啊,斯川克太太,你读的书有错,乔治说。错就错在书本告诉你,吉姆是我的替代品,因为我欠缺一个真正的儿子、真正的弟弟、真正的丈夫、真正的老婆。吉姆才不是替代品。而且,容我侈言,全天下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吉姆。
亲爱的斯川克太太,你的驱魔仪式失败了,乔治坐在马桶上说。他从他的巢穴向前窥视,看着斯川克太太把吸尘器里的秽物倒进垃圾桶。妖魔还在这里——活在你们的周遭。
电话响了。可恶。
纵使电话公司牵的线再长,话筒也进不了浴室。乔治从马桶座站起,以布袋赛跑的步伐进书房。
“哈喽。”
“哈喽,是你吗,乔?”
“哈喽,夏莉。”
“呃,我该不会太早打电话了吧?”
“不会。”(唉,她居然能在一大早就惹他生气!然而,裤子脱到脚踝、屁股没擦干净站着的人是他,再不舒服也不好责难她。不过,夏洛特铁定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本事,总挑最不凑巧的时机来电。)
“你确定吗?”
“我当然确定。我已经吃完早餐。”
“我担心再不打给你,你就要出门去学校了……天啊,我没注意到时间这么晚了!你不是早该出门啦?”
“我今天只有一堂课,十一点半才开始。我要提早出门的日子是星期一和星期三。”(耐心说明中带有微微强调的语气。)
“哦,对——对,当然!我真笨!老是忘记。”
(一阵沉默。乔治知道她有所求,却不肯主动问她。她再三做错事,惹火了乔治。夏洛特为何暗示她应该知道他的上课时间?这又彰显出夏洛特的占有欲。反过来说,如果她真认为她应该记得时间表,她怎能记错?)
“乔——”她语气极为谦虚,“你今晚可能有空吗?”
“抱歉,没空。”(直到说出口的前一秒,他无法决定该如何回答,让他下定决心的是夏洛特情急的语调。夏洛特又有心事了,但他现在无心关切。)
“哦,好……我就担心你一定没空。我现在才邀请,让你措手不及,我晓得。”(她的语气半带震惊,嗓音非常轻柔、绝望。他站在原地,等着听对方啜泣,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他的脸缩成一团苦笑,满是歉疚与难安——后者的成因是脚踝被束缚在一起和越来越明显的黏意。)
“我猜你没空——我是说——我猜你是有重要的事对吧?”
“恐怕是的。”(因歉疚而扭曲的脸皮松懈了。现在他动了肝火。他不喜欢被人唠叨。)
“我知道了……好吧,算了。”现在,她鼓起勇气,“过几天我再邀你,可以吗?”
“当然。或者我打给你也行。”(既然她变乖了,何不对她好一点?)
(一阵无语。)
“好吧——再见,乔。”
“再见,夏莉。”
二十分钟后,斯川克太太在门廊上浇扶桑,看着他倒车过桥。(小桥最近塌陷严重,她希望乔治赶快修一修,她可不愿自己的小孩受伤。)乔治倒车转弯驶上马路之际,她对乔治挥手,乔治也挥手回应。
她心想,可怜的独居男人。他有一张和善的脸孔。
洛杉矶公路系统的一大神奇好处是,现在从海边到圣托马斯州立学院只要四十五到五十五分钟。以前的话,穿越闹区有等不完的红灯,然后是绵延的郊区,得花将近两个钟头的时间龟速前进。
一想到高速公路,乔治的内心会泛起类似爱国心的情怀。令乔治骄傲的是,有些驾驶人在公路上快速奔驰,稍一闪神便会迷路,有时甚至惊慌得赶紧找最近的交流道离开,以策安全。乔治喜爱高速公路是因为他仍能应付自如,因为他自诩为社会上有用的一分子,上下公路无碍可以证明他的说法不假。他仍能勉强过关。
(与所有犯罪情结强烈的人一样,乔治对各种细则、市政条例、规章和微不足道的法条高度敏感。想想看,有多少人只因忘记缴停车罚款而成为全民公敌!每次他入境见到护照被盖章,每次拿驾照去邮局领邮件,他不忘窃喜自语:白痴——又被我骗了!)
今天上午,大洛杉矶区的众生又会上他的当。他即将驱车加入疯狂的大都会战车竞技赛——古战车驾驶技术精良的宾虚见状也绝对会畏怯——和抢道技术最精良的驾驶争路,在快车道上的时速决不低于八十英里,被嚣张的青少年紧跟也从容不迫,被女人(全因进门时必须礼让女士)贸然超车也无动于衷。摩托车警察虽然没有侦测到异状,仍旧亮起警灯、飞车追逐,请他靠边停车,暂离竞技场,态度亲切却坚定地护送他到井然有序的养老社区。“资深公民”(在乏味当道的国度,“老”字成了禁语,几乎和“犹太佬”“黑鬼”一样脏)在那里可以悠然进入痴老状态,重新学习儿时游戏,不同点在于现在的游戏已改名为“被动娱乐”。唉,只要他们搞得动,任他们去尽情乱搞吧;如果动不起来,就让他们沉溺于婴儿般的情色游戏,百无禁忌。甚至放任他们去婚嫁——即使年高八旬、九旬、百岁人瑞,谁管得着?只要他们有得忙,只要他们别上街晃荡阻碍交通就好。
上交流道时,乔治总微微有一股不适的感觉,因为他即将“汇入干道”。再怎么查看后照镜,乔治也无法扫除那种毛毛的心情:总觉得他会被无形的后方来车离奇追撞。接着他汇入干道,安然疾驶而去,顺着长长的缓坡驶向山路的顶点,进入圣法南度谷。
现在他开着车,仿佛进入某种自我催眠状态。我们看见他的脸皮松懈下来,不再驼背,身体缓缓向后坐好。接下来的动作由反射机制负责,左脚踏着离合器,力道稳定而均匀,右脚审慎地加油。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以精确的手法将排挡换至高挡。双眼不急不躁,从路面移向后照镜,从后照镜转回路面,冷静度量着前后和两旁的车距……毕竟这并不是什么疯狂战车竞技赛——是旁观者或紧张的新手才有的错觉——这里是一条河,满江洪水滂湃涌向河口,气势具有安抚人心的作用。只要你顺流而行,没什么好怕的;没错,在川流之中,你能体会一种闲散安详的感受。
现在,新的现象发生在乔治身上。他的脸又紧绷起来,下颌肌肉微微鼓胀,嘴巴紧闭、碎动着,双唇合成阴郁的线条,眉宇之间紧张地收缩。尽管脸部出现变化,身体其余部位照常处于全然松弛的境地,越来越有独立的倾向,自绝于脸部,成为一个零感情的无名司机,本身的意志或本体性少之又少,只象征肌肉协调运作的机能,百无焦虑,识相地沉默,只顾着开车送主子去上班。
反观乔治,他像个主人,交代仆人开车送他一程,使得他现在有思考其他事情的余裕时间。主仆越过山路的顶端时,他越来越不注意外在世界——无视四周的车辆、前方路面低凹之处、开展于山下谷地里的民房与花园。这些景物全笼罩在一抹绵长的褐雾之下,不毛的远山拔地耸立。他已经深深进入自我。
他想做什么?
海滩的边缘有一大栋厚颜无耻的华厦,里面有一百间公寓顺梁成长中,内陆的山崖上有一座公园,这幢高楼最后势必遮住公园的海景。面对抗议的声浪,建筑公司的发言人表示,这是社会进步必有的现象。弦外之音是,如果有人愿意月付四百五十美元房租享受海景,公园游人(包括乔治在内)岂有免费欣赏美景的道理?
一家地方报社的编辑呼吁读者起来对抗性变态(指的是像乔治这种人)。编辑说,性变态无所不在,只要走进酒吧、男厕或市立图书馆,一定看得见不堪入目的景象。而且那些人各个身染梅毒,无一幸免。编辑还说,现行法律对他们宽容过了头。
最近有一位参议员公开表示,美国应该立即倾全力出兵古巴,以免门罗主义被藐视得一无是处。参议员不讳言,出兵或许会招来飞弹大战。他认为美国人必须面对现实,不战象征国耻。美国应该准备牺牲四分之三的人口(包括乔治)。
乔治遐想趁房客即将住进那栋公寓大厦之前偷偷进去作怪,对着所有房间的墙壁喷洒一种特制的异味。他越想越得意。这种气味起先几乎无法察觉,然后越变越浓,臭如腐尸。嗅到怪味的房客会用尽一切科学方法除臭,可惜徒劳无功;最后房客绝望之余只好打掉灰泥和木造结构,却发现梁本身也开始发臭了。房客一定会像高棉人抛弃吴哥窟一样迁离公寓,无奈臭味还是越来越重,连马里布海边都嗅得到。最后只得找工人戴防毒面具前来拆毁整栋大厦,研磨成粉末,运至远洋倾倒……或者他可以研发一种能啃噬金属的病毒,也许这种方式更为实际。病毒胜过臭气的理由是比较省事,只需在一个地方注射一次即可,让病毒蚕食全大楼的金属。然后等所有房客住进去,忙着大开乔迁庆祝会时,整栋楼会坍塌成软趴趴的一团意大利面。
接着,乔治的脑筋动到那位报社编辑的头上。绑架那个编辑和撰写那篇性变态文章的写手一定很有趣——考虑连警察局局长、扫黄队队长和上台支持社论的牧师也一并抓走——把所有人架到隐秘的地下摄影棚,对他们稍加劝诱——不从的话,只要对他们亮一亮炽热的拨火叉和火钳,他们应该会乖乖就范——叫他们在镜头前表演无奇不有的性行为:可以两两成双,也可以玩团体游戏,还必须面露乐到最高点的表情。影片经过冲洗、拷贝,以最速件送至各地电影院。乔治会派助手去电影院用哥罗芳迷昏带位员,以免电影院里的电灯大亮。助手会锁住出口,制伏放映师,然后在播放影片之前打出“近期巨片”的标题。
至于那位参议员,用以下的方式对付他一定很有意思……
不对。
(这时我们看见乔治的眉宇收缩,动作比平常更剧烈,嘴唇抿成刀锋般的阴冷线条。)
不对。错用“很有意思”这词了。这些人一点趣味也没有,绝对不能以趣味相待。他们只听得懂一种语言:暴力。
因此我们必须发动组织化的恐怖行动。为追求效果,这项行动必须动员至少五百名技巧高超的杀手和虐待狂,各个必须能全心投入。组织的首脑会拟订一份简明扼要的宗旨,列出行动目标,例如铲除那栋公寓大厦、镇压那家报社、逼那位参议员退休。接着,组织会一一对付他们,不计时间,不计死伤。每个主犯会先收到一封措辞客气的信,寄件人署名为“乔治大叔”,信中详细说明想活命的话必须在期限前完成信上交付的任务。信上也会向主犯解释,乔治大叔秉持的是连坐法。
过了期限一分钟,开始下毒手,但主犯伏法的时间会延后几星期或几个月,让他有机会反省。在他反省期间,每天会发生一件事,提醒他多多反省。他的妻子可能会被绑架、勒毙,经过防腐处理,以坐姿停尸客厅,等候他下班回家。他可能会收到邮局送来的包裹,纸箱里装的是儿女的头颅,或者是亲戚遭凌虐至死的呼号声录音带。朋友家可能在半夜爆炸。任何认识他的人都有生命危险。
组织展现百分百的效率几次就够了,民众将慢慢理解到,非即刻服从乔治大叔的指示不可,而且没有质疑的空间。
然而,乔治大叔希望大家遵从他的指示吗?难道他不喜欢众人违忤他,好让他能继续大逞凶欲——毕竟这些人只不过是害虫,死越多越好,不是吗?归根究底,这些人全要为吉姆的死负责;他们的言语、他们的思想、他们的人生观全在冥冥之中促成吉姆的死,即使他们从不认识吉姆也一样。但是,当乔治沉思到了这个地步时,吉姆已经无关紧要了。吉姆此时成了他痛恨全美四分之三人民的借口……乔治的下颌紧绷,咬着牙,反刍再反刍心恨。
然而,乔治真恨这么多人吗?难道他们本身不也是乔治泄恨的借口?乔治恨的究竟是什么?恨无非是一种兴奋剂罢了,但这种兴奋剂无疑对他为害甚剧。愤怒、憎恨、恶意——中年人的活力由此可见一斑。假如我们说,此时的他有几分癫狂,那么周边的车海里至少有六七人也同样不正常。车流逐渐黏稠,车速减缓,下坡,钻过桥下,再次上坡,通过总站……天啊!已经到了闹区!乔治茫茫然浮上表面,赫然发现假人司机今天破纪录了:司机从来不曾在不受指挥的情形下开这么远。这引来一个恼人的问题:司机是否渐渐变成独立的个体?它是否正准备攻占乔治生活中的其他领域?
现在没空去烦恼了。再过十分钟,他们即将抵达校园。再过十分钟,乔治必须成为乔治——他们命名的乔治,他们能认得的乔治。因此,现在他将思考方式调整为他们的思考方式,心情也向他们看齐。凭着老手的技巧,他迅速涂上心理彩妆,扮演他不得不扮演的角色。
一下高速公路,驶进圣托马斯街,立刻重回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洛杉矶,一眼望去尽是俗气、懒洋洋、慢吞吞,仍未完全摆脱经济大萧条的遗毒,没闲钱买油漆更新门面。看,这景象多么迷人!陡峭的小山丘构成起起伏伏的地势,白房子的灰泥出现裂缝,不太可靠地栖息在山腰与山顶。在电线杆之间纠缠不清的电线犹如手指间的翻花绳,为此地增添古雅的风韵,并不碍眼。这里住的是墨西哥人,因此种了许多花。黑人也住这里,因此气氛愉悦。乔治不会想搬来这里,因为本地居民成天大开收音机和电视机的音量。但他绝不会骂他们的小孩,因为这些人不是“大敌”。如果他们肯接纳乔治,甚至可望成为乔治的盟友。乔治大叔的血腥狂想曲里从来没有他们的影子。
圣托马斯州立学院的校园在公路的对面,必须过桥才到得了。最近校园里进行拆—建—拆的循环。这里的小山不是被铲除载走,就是头顶被推土机削平,取而代之的是宛如伤口的联排屋,一列又一列的低矮宿舍(全被冠以“家”的名号,号称是“全新生活概念”)。只要下水道与电路一接通,宿舍立刻开张。嫌它们一模一样,当心被告诽谤;有些屋顶是褐色,有些是绿色,浴室里的瓷砖颜色各不相同。联排屋也各具特色,建筑商发挥他们最拿手的命名本事,为每一栋取不同的名字:天境、伟观、葛文诺岗……
压地、铲地、拖运、敲敲打打,犹如狂风暴雨,栖居中心点的是圣托马斯校园。在快马加鞭地赶工之下,一栋清爽的现代工厂已经完工四分之三,建材主要是砖头和玻璃,窗户偌大。(建筑噪声大到学生听不见教授的授课内容。)工厂落成后可以容纳两万名毕业生,但不消十年,又必须容纳四五万人,所以到时候整栋大楼势必得拆除,改建成两倍高的建筑物。
然而,不久的将来会天天塞车,学生泄气之余把车子冷落在校园停车场,形成一片密不通风的车林,将校园与外界隔绝。即使是现在,停车场已占校园的一半大,车满为患,车主为寻觅最后一个空位往往驶遍每个停车场。今天乔治走运,最靠近教室的停车场仍有空位。乔治把停车卡插进机器(间接证明他确实是乔治);栅栏一抖一抖地升起,机械式的震颤,他把车子开进去。
最近乔治一直想训练自己认出学生的车子。(他持续不断地进行这类自我训练:有时是锻炼记忆力,有时是改变饮食,有时是发誓阅读百大好书榜里难以阅读的一本书。这些自我训练鲜少维持下去。)今天,他很高兴认出三辆车——那辆速可达不算。乔治有一位从意大利来的交换学生,不知是胆子大还是乡土个性浓厚到近乎疯狂,喜欢骑机车往来高速公路,自以为置身于罗马的威尼托街上。乔治认出的三辆汽车中,其中一辆是外形沧桑的福特双门车,车身已经不算白,车主是汤姆·库格曼,在车尾印了“白慢王子”的字眼。第二辆是脏灰色的庞蒂克,车主是一位夏威夷华裔男生,后车窗贴着一张写有“我唯一信仰的主义是抽象表现主义”的笑话贴纸。他挑选的笑话贴纸并不好笑,因为他真的喜欢作画,走的正是抽象派。(或者这其中隐含什么超微妙的含意?)撇开贴纸不谈,这位华裔男生微笑起来娇憨如《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柴郡猫,肌肤平滑似乳脂,又像猫一样爱干净,怎么在画布上挥洒出暗沉而浑浊的作品?车子怎么会肮脏至此?太矛盾了吧?他的姓名美妙——亚历山大·孟。第三辆是血红色的MG,蜡上得一丝不苟,干净无瑕,车主是巴帝·索伦森。巴帝罹患白化症,眼珠水汪汪,目光狂野,是篮球场上的明星,常佩戴“禁绝炸弹”的别针徽章。乔治曾在公路上瞥见巴帝驾车奔驰而过,看见他自顾自地笑,仿佛他带着那辆像坐式澡盆的荒唐小车私奔,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现在乔治进了学校,他丝毫不紧张。他下车时感到一股元气蹿上来,迫不及待希望戏码开始上演。他走得积极,脚步轻盈,脚下是砂石步道,途经音乐大楼,走向系办公室。他现在是彻头彻尾的演员——钻出化妆室,匆匆穿越后台的道具、灯光、工作人员,即将上台。他是老手,冷静而自信,在办公室门口停顿了恰到好处的秒数,然后应大家要求操着微微变调的英国腔,以大胆而清晰的嗓音道出开场白:“早安!”
三位秘书马上认出是他,一丝狐疑的神色也没有,齐声以“早安!”回应。她们全是迷人的演员,小有成就,各自展现独特风格。(这种应答带有某种宗教意味,如同教堂里的回应——在美式教条中,每天的早晨皆“安”,这是基本的信念,大家必须以口头回应来坚定这份信念。尽管被俄国人的飞弹瞄准,尽管俗世充斥无数病痛与忧愁,日日皆安。因为我们当然知道——不是吗?——俄国飞弹和忧愁其实是虚构出来的。飞弹和忧愁都可以在脑海里反转、逼散。因此,早才可以安。这么一来,的确是事事安好。)
英语系的每位老师在办公室都有各自的空间,并且塞满了纸张。以纸沟通是多么狂躁的行为啊!要召开委员会议,即使主题再微不足道,通知书照样印几百份,到处发送。每个人都会接到各式通知。乔治浏览完自己的文书信息,然后整叠扔进垃圾桶,只有一张幸免:一张长椭圆形的卡片,上面有圆形和狭长的小孔,能由IBM机器来判读,显示某学生的在学身份。的确,这张卡片正是学生的分身。假如乔治不照规定签名,也不交回人事处,反而把卡片撕毁呢?那位学生会在圣托马斯州立学院瞬间化为乌有,在学校记录中成为隐形人,唯有执行最繁复的赎罪仪式之后才有办法复活:填写无数的一式三份表格,办理公证宣誓书,献祭给IBM的诸神。
乔治在卡片上签名,以两指捏紧。这种东西,他连碰都不想碰,因为写着密语的卡片代表白痴却邪威强大的魔法——是思想机器众神会变的法术,而崇拜这些神的信徒只信奉一条圭臬——我们不可能犯错。他们的法术在于:经常犯错的他们每犯一错,错误将永久留存,因此错误会变成非错误……乔治捏着卡片一角最尖的地方,走向其中一位秘书,秘书会负责把卡片送回人事处。秘书桌上有一只修指甲刀,乔治拿起来说:“看看老机器人会不会发现。”说着佯装要在卡片上另戳一个洞。女秘书虽然笑了,前一秒却露出惊恐万分的神情,稍纵即逝;而且笑容是强挤出来的。乔治说了冒犯神明的话。
乔治相当得意,离开系办公室,前往自助餐厅。
校园的中心是一片有点大的开放空间,乔治横越过去,周围是艺术大楼、体育馆、科学大楼和行政大楼,地上是刚种不久的青草,还有几株欣欣向荣的小树,几年之内应该会长得蓊郁,能提供凉爽的树荫:就在树木茁壮生长期间,这整个地方又要重新动工了。空气中带有刺鼻味,以乏味语而言是“眼球不适症”。远方的圣加布里埃尔山脉一年之中有几天看得见,仍能产生一种巍峨的错觉,让人误以为本校高居安第斯山上的高原。但今天照常看不见,山脉被从杂乱都会区升起的病态黄烟遮掩。
现在,从乔治的四面八方走来的是男男女女的原料,他们天天从高速公路输送带被喂进这座工厂加工处理,包装上市:黑人、墨西哥人、犹太人、日本人、华人、中南美裔、斯拉夫人、北欧人,黑发的比例远高出金发。匆忙赶着去上课,打情骂俏闲晃,边走边专心辩论,喃喃自语着上课内容——人人背书或捧书,人人面有烦色。
他们来学校,究竟自以为想做的是什么?制式的答案是:为人生作好准备,换言之是找工作,稳定下来,以便生儿育女,让小孩为人生作好准备,进而找工作,稳定下来,周而复始。然而,尽管就业辅导老师再三叮咛,尽管报名简章指出,接受扎实的技术训练能赚大钱——例如药理学,或是会计学,或是浩瀚的电子学领域提供的各种机会——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依然有为数可观的学生奋力写诗、创作小说和戏剧!他们一副睡眠不足的憨相,周旋在课堂、打工与婚姻生活中,抽空爬格子。他们忙着在手术房拖地板,在邮局整理邮件,为婴儿泡牛奶、煎汉堡肉,还被文字冲昏头。在接受大神奴役的同时,狂神悄悄命令他们尽情去生活、去求知、去体验——体验什么?旷世巨作啊!《地狱的季节》《夜之尽头的旅行》《智慧七柱》《虚空的天光》……他们当中,有人能出人头地吗?当然有,至少会有一个。在寻寻觅觅的众生中,最多会有两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