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书奶奶死的时候留下一座老宅和几亩田地,旁人都劝他卖了,他却辞去省台的工作,回到老家学起种田。
不久开起了农家乐。
凭借在省台累积下的资源,宋书的农家乐在大热的综艺中成功亮相,从节目播出起,所有房间一路满档到第二年年底。
农家乐中提供的食物都是自家种的,或在当地老乡家里收的,宋书的生意红火,那些老乡家里的鸡啊鸭的,还有各种土产蔬菜也一路走俏。另有几家脑筋灵活的人家也跟风开起农家乐,同样生意火爆。
“宋老板,我要预订明天晚上的老母鸡汤。”
“没问题,我到村里给你收,还上次王婆家的?”
“宋老板,地里的蔬菜卖吗?”
“卖,有体验摘菜的项目,玩不玩?”
“宋老板,你那活动还做吗?捐书打折怎么打?”
“三本抵三十,十本抵一百,两百封顶,课本也收。”
宋书的农家乐从开张起,就有捐书打折的活动,所得书籍要么用来充实客栈公共区域中的那一排书架,要么捐给村里小学的图书馆。
不知不觉,宋书又攒了好几箱,他给村小学的校长去了电话,说好今晚送去。
晚饭过后,村小学的校长顺着缓坡回学校,等宋书来送书。自从这个年轻人回来,他们村越来越有活力,客栈开了好多家,村民们种的蔬菜、养的鸡鸭销路也越来越广,村小学图书馆里的课外书更是前所未有得丰富。
前月上级单位召他们开会,把他树为榜样狠狠夸了一通,让其他村镇的校长们好生羡慕。
这全是托了宋书的福。
“着火了!着火了!”
“救火!快!”
校长听到喊声跑出来,学校地势高,远远望见西面火光冲天,正是宋书的农家乐。
他蹬着自行车往那儿赶,到的时候,天上突然下起雨。暴雨倾盆,大火很快被扑灭了,密集的雨声中他听见有人扯着嗓子问:“都逃出来了?宋老板呢?”
*
嘉王朝瑞丰三年小满,河北道恒州大涂县相河村。
正值冬小麦收获季节,家家户户都在田里,连十来岁的孩子也不例外。村子西面有三间夯土房,正屋门上还挂着白麻布,东边灶间里,宋六娘踩在瘸腿的小木凳上,给她下地的兄姐们煮豆子汤充饥。
宋家原有七个孩子,走了三个,又来了一个,如今当家的宋寡妇去世,只剩宋三娘带着老五老六和老七,还有去年刚来的宋阿南,最大的也不过十五。
这几个孩子都是宋寡妇收养的,这在附近十里八乡都很出名。天熙之乱八年,家家户户的日子都难过,有人劝宋寡妇,能送的送掉,能卖的卖了,这乱世中保命已是不易,何苦替人养孩子。
宋寡妇不肯,如果别人劝得狠了,直接挥扫把赶人。
两年前上头来征兵,宋家老大老二被带走,宋寡妇差点哭瞎了眼。不到俩月,宋家四子留书出走,说去南方挣钱,就没再回来。
宋六娘提着豆子汤往自家田里去,那桶比她的身板还宽还厚,宋七郎跟在后头,才满三岁的他路还走不稳当,六娘不时回头看一眼,想叫他回家等着,可七郎不肯,一定要跟着阿姐。
泥土路上本没什么人,却见有好几个孩子围在前面岔路口。这些孩子都不过十来岁,身边放着碗啊桶的,显然跟宋六娘一样,是要给下地的耶娘或兄姐送饭去。
“你们在看什么?”宋六娘从小顽皮,好奇心也强,男孩女孩玩的她都要凑一脚,所以跟村里的大孩小孩们都很熟。
她一问,立刻有人接茬了。
“有个人。”
“像你家四郎。”
“不像不像,宋家的四阿兄才没那么黑。”
“他昏倒了,你看看?”
围观的孩子们七嘴八舌,宋六娘一听像他四阿兄,立刻放下豆子汤,跑到那个扑倒在地的人身边。
她的四阿兄叫宋菽,因为是豆子成熟的时候被收养的,所以起了这个名字。
宋六娘从小喜欢跟着宋菽玩,他什么都懂,胆子还特别大,宋菽不告而别后她气得几天吃不下饭,本来想好了要好好骂骂她阿兄,可如今见他扑倒在地人事不省的样子,又心软了。
“真的是你四阿兄?”
“他是不是死了?”
“把他搬回去?我们一起。”
确认了这人的身份,孩子们又七嘴八舌地讨论开了。
宋六娘刚想骂那个说人死了的,却有手伸过来,给宋菽翻了个身。
“我来。”宋阿南不知何时出现在孩子堆里,他也不过十二岁,长得精瘦,但力气很大,一把就抱起了十四岁的宋菽,大步往家去。
*
宋三娘他们听说四郎回来了,都丢下割到一半的麦子,赶回了家。
宋菽躺在草席上,一直没醒。
“他瘦了不少。”隔壁村的程二娘说。
她原是宋大郎未过门的媳妇,因为征兵一事耽搁到现在,她耶娘都想劝她另觅良人,她却执意要等宋大郎回来。这两年她一有空就往宋家跑,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宋家的媳妇,刚才听人说宋菽回来了,也忙不迭地赶来看看。
“衣裳破成这样,鞋都没有,也不知道在外头过得什么日子。”宋三娘说着,豆大的眼泪落下,她连忙用袖子去擦。
五娘跪坐在她身边,看着宋菽不说话。
六娘见不得人哭,跑去了灶间。
豆子吃多了胀气,她想煮碗面糊糊给宋菽,可才升起火,宋阿南进来了。宋阿南是去年才被宋寡妇收养的,本来应该排行老五,可他们姊妹从小一起长大,排行都叫惯了,便一直叫他阿南哥。
“煮米粥。”宋阿南说,他手伸进瓦罐,把罐底剩的一些粟米集中起来,捞出一小把给六娘。
他们家虽种粟米,但除了用来交田租的那两石,其余都会卖给从城里来的粮商,再用得来的钱买价格较贱的大豆。
瓦罐底的那点粟米,还是宋寡妇生前留下的。
这东西精贵,平日里没有三阿姐发话,饶是大胆如六娘也不敢乱动。她接过宋阿南递来的粟米,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却不敢下锅。
“我说。”宋阿南说,主动到蹲下侍弄起了火。
宋阿南刚来的时候,全村人都当他是哑巴。后来他开始说话了,可一句话从来不超过三个字,一天不超过十句,跟哑巴也没什么区别。
六娘看着自己手上捧的一把黄澄澄的粟米,虽不完全明白宋阿南的意思,但也知道这是好物。粟米粥又香又糯,若是阿兄喝了,一定能快快好起来。
*
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闯入口腔,顺着喉咙滑下,热流侵入四肢百骸。宋书依稀听到几句的对话,口音很奇特,但他却能听懂。
“六娘,照顾好你阿兄。”
“今天必须把麦子割了,不能再耽搁。”
“嗯。”
这些声音的主人似乎年岁不大,音色清亮,还有些稚嫩。
宋书时睡时醒,也不知过了几日,他做了许多梦,又好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梦里他叫宋菽,跟他的本名同音不同字,也是个孤儿。
宋菽很小就被宋寡妇收养,一点不记得亲生父母的事,只把宋寡妇当作阿娘。天熙之乱,各地都在打仗,乡下的壮劳力一批又一批被送到前线,连他家大哥二哥也不例外。
因为缺少劳力,又频遇天灾,粮价翻了好几番。稻米甚至一度涨到六七千钱一石,足足是战前的五六十倍。粮价虽涨,却无粮食可卖,连续欠收让附近的几个村都闹起了饥荒。
在那时,宋菽听到过路的人说江淮一带局势稳定,有许多挣钱的机会,二话不说就走了。
他当时才十二岁,想的很简单,觉得只要自己挣到了钱帛,阿娘和姊妹就不会挨饿。谁知,乱世中土匪横行,他揣着两年来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帛归来,却被抢得一文不剩,连鞋子都没了。
最后,更因极度饥饿而倒下。
宋菽回来的消息,不到一天就传遍了相河村的每户人家。
战乱刚结束,几乎每家人家都有一个被征召入伍的男人,大家日日夜夜盼着,却没想到那个留书出走的宋菽先回来了。
有平日与宋家交好的村民来看望,见宋菽躺在床上,依旧人事不省,都直摇头。
甚至有人劝宋三娘准备后事,被六娘听见,一顿骂。被骂了的老妪直嚷这小娘子厉害,一点情面也不留。宋六娘从小皮大的,才不怵这个,指着鼻子把人骂出家门。
这之后,再也没人敢说晦气话了。
然而,好意来劝的却也不少。
前些日子县城里开蒸饼铺的柳家来提亲,为他家小儿子聘宋三娘为妻。柳家蒸饼铺在县里是独一份儿的,这附近十里八乡,若是要祭祖祭神什么的,谁不得去柳家买几个蒸饼?
大家都道这是门好亲事,就算柳家小儿是个傻子又如何,只要能生下姓柳的儿子,宋三娘还愁没有好日子?
可三娘一口回绝,坚持留在家里照顾弟妹。
这回宋菽回来,又有人来劝,说宋三娘到底是女儿家,现在有这么好的一门亲事摆在面前,可不能错过。不如把弟妹都交给宋菽照顾,趁早嫁人。
来人苦口婆心地劝完,宋三娘客气地笑笑,把她请出家门。
宋菽离家的时候,三娘以为她阿娘宋寡妇会气疯,可没想到她只是抚着那歪歪扭扭的几个字,说:“四郎,有闯劲。”
在乱世,有闯劲的人才能出头。宋三娘不想嫁给一个傻子,她更相信这个有闯劲的弟弟,相信他会给家里带来希望。...